第1476章 纵横
钟离牧离去后,司马昭环视三位心腹,沉声道:“尔等如何看待此事?”
话音未落,年轻气盛的司马伷已然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脸上满是愤懑与不屑:
“兄长,此事你要三思。东吴孙氏,反复无常之小人,江东鼠辈,岂有信义可言?”
当下如数家珍般历数吴国的斑斑劣迹:
“昔日刘备势弱,与之结盟共抗我大魏,转眼便背信偷袭荆州,致使关羽败亡!此其一也。”
“其后又向我大魏屈膝称臣,受封‘大魏吴王’,得了册封的好处,又立刻撕毁盟约,再与那蜀寇勾连,此其二也。”
“如今,那诸葛恪刚与冯永联手瓜分了淮水南北,占了天大的便宜,转眼间吃了点小亏,便又想着背弃汉国,来与我大魏秘密结盟?”
“此等行径,与首鼠两端何异?今日可叛汉,明日便可再叛魏!与这等毫无廉耻之徒联盟,无异于与豺狼同行,终将被其反噬!”
这时,贾充轻轻咳嗽一声,先是向司马昭微微躬身,然后才开口道:
“大将军,子将(司马伷字)将军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东吴信用之差,天下共知。”
他先肯定了司马伷的担忧,随即话锋一转: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策。子将将军可曾想过,若断然拒绝诸葛恪,后果如何?”
司马伷欲言又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贾充继续说道:
“观今天下之势,汉强而魏吴皆弱,此乃不争之事实。”
“汉国志在于混一宇内,其首要目标,便是我大魏,而非偏安东南的东吴。”
“若我魏国独力面对汉国倾国之师,可能抵挡?”
“届时,东吴是会相助,还是会趁火打劫,甚至与汉国再次联手,共分我大魏疆土?”
他顿了一顿,这才说出自己的意见:“故而,应允吴国之请,纵是虚与委蛇,亦有其利。”
“此举可暂时稳住东吴,我等可假意结盟,暗中防备,至少也能得个两三年的养息之机,积蓄力量,以图后观。”
“若汉吴再生龃龉,那就是天佑大魏,总好过似如今这般,同时面对两大强邻之压力。”
整个过程,钟会却始终微垂着眼睑,仿佛神游物外,又似在深思熟虑。
直到司马昭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数息,他才微微抬眼,与司马昭的目光一触即收,随即又垂下,依旧保持着那种若有所思的沉默。
司马昭见他不语,心中了然,不再追问,开口说道:
“子将、公闾之言,吾已知晓,吾自会慎重权衡,今日暂且到此,你们先下去吧。”
三人行礼告退。
密室中只剩下司马昭一人,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名心腹侍卫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道:“大将军,钟令君已在门外等候。”
司马昭点了点头:“请钟令君进来。”
钟会进来后,恭敬行礼。
“士季,”司马昭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盯着他,“方才你沉吟不语,不肯直言,此刻无人,可有以教我?”
钟会微微躬身,从容应答:
“大将军明鉴。子将将军快人快语,道尽东吴无信之实;贾公深谋远虑,剖析联吴制汉之利。”
“二人所言,已甚为周全。依会之见,表面应允,虚与委蛇,借此良机休兵蓄力,确是当下最宜之策。”
司马昭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钟会顿了一下,语气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起来:“然,会所虑者,不在外,而在内。”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依会观察,汉国用兵,向有章法。一场大仗之后,必休养生息至少三四载,方会再图大举。”
“冯永才得河北不久,又取谯县,整合曹志部众,安抚地方,非短期内可完成。”
“至于吴国,”钟会嘴角泛起一丝讥诮,“诸葛恪内有不臣之嫌,外有淮南新地待消化,粮草尚且仰汉国鼻息,焉敢此时轻启战端?”
“故,未来二三年,外患压力反而稍减。故而真正的隐患,在会看来,不在外,而在于彭城之内。”
司马昭目光一凛:“哦?内患何在?”
钟会一字一顿:“大将军岂不闻曹志的《绝彭城曹氏文》!”
钟会放低了声音,但所言却越发让司马昭心惊:
“此文已悄然流传,彭城内诸多曹氏宗亲、遗老旧臣闻之,岂能无动于衷?曹志此举,不仅是宣告正统,更是公然煽动。”
“依会看来,恐怕已有不少人,暗中心向季汉,视大将军为雠敌。一旦外有风吹草动,内有奸人勾连,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司马昭闻言,悚然大惊,背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抬头看向钟会:“如之奈何?”
钟会眼中寒光一闪,决然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请大将军即刻下令,以‘保护’为名,将彭城内外所有曹氏王公、宗亲显贵,尽数集中于特定馆驿府邸。”
“再派心腹精锐严加看护,软禁起来。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系,以防不测。如此,方可防微杜渐,稳固根本!”
听到钟会“软禁曹氏宗亲”的提议,司马昭猛地站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来回踱了几步,这才转身,声音带着凝重:
“士季此策,虽能防患于未然。但若行此事,动静必然不小。将曹氏宗亲尽数看管,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岂非昭告世人,某心怀叵测,有篡逆之志?此等自污名声,授人以柄之事,恐非上策。”
虽然废黜曹芳,另立曹髦,已然将司马氏与曹氏推至水火难容之境。
然废立之举,尚可诡托于“皇帝失德,为国择贤”的冠冕说辞之下,于表面上,仍维系着君臣名分的最后一层薄纱。
可若依钟会之策,公然软禁所有曹氏王公宗亲,便无异于亲手撕下这最后的遮羞布。
心中那最后一点对于“僭主”污名的忌惮,让司马昭显得颇为犹豫。
钟会似乎早已料到司马昭有此顾虑。
他向前微微倾身,劝说道:
“大将军所虑,实乃沽名钓誉之见!成大事者,岂能顾惜虚名而受实祸?”
“故太傅既已行废立之事,大将军又独揽国柄,曹魏皇室威仪早已扫地殆尽,此刻大将军为何还顾虑世人之眼?”
“试问,大将军既已实握九鼎之重,又何惧背负权臣之名?不行此事,大将军在他们心中,就能洗脱这‘权臣’二字吗?
这一问,如同当头棒喝,让司马昭当即一呆。
钟会见此,继续进逼:
“曹志之《绝彭城曹氏文》,用意恶毒,就是要离间大将军与曹氏,动摇大将军之根基。此刻彭城内,不知有多少曹氏宗亲暗中传阅,蠢蠢欲动。”
“一旦祸起萧墙,内有呼应,外有强敌,届时玉石俱焚,身死族灭,还谈何名声?谈何大业?”
“若基业不保,留下的不过是败寇之名;若根基稳固,今日些许非议,他日自有后人为大将军粉饰润色!”
听到这话,司马昭身子晃了晃,似站不稳,跌坐到位置上。
只听得钟会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将军,庙堂之重,在于掌控;社稷之安,贵在防微。岂可为清议浮言而自缚手脚,致生肘腋之祸?”
“软禁曹氏,虽似酷烈,实乃杜渐防萌之上策。当此危局,唯请大将军早早决断!”
室内陷入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司马昭呆坐在位置上,目光盯住面前案几上那跳跃不定的烛火,却又没有任何焦点。
他右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手指头在阴影里微微颤抖。
良久之后,摩挲玉佩的动作终于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止,五指收拢,紧紧攥住。
只见司马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然后又缓缓地地将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视线重新凝聚,看向钟会:
“善!就依士季之言!”
钟会离去后,司马昭屏退左右,独自立于廊下。
夜色沉凝如墨,唯天边数点寒星挣扎着透出微光。
夜风带着料峭春寒,却吹不散他心头的万千思绪。
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此时的他,并非豁然开朗,反而感觉有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头。
站在权力的悬崖边,退一步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进一步,则有可能背负千古骂名。
“来人,”司马昭声音低沉,唤来阴影中心腹侍卫,“密请卢子家先生来见,务必隐秘!”
卢毓,字子家,乃司马懿麾下最为信赖的旧臣之一。
去年因年高德劭,荣休致仕,朝廷特加光禄大夫之衔,以示尊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卢毓便悄然而至,虽年齿已高,步履依旧沉稳,目光在夜色中清明依旧。
但见这位老臣并无多余寒暄,只是拱手道,“大将军深夜相召,可是有要务?”
司马昭引他至密室,声音压得极低:“子家先生,我有一事,关乎我司马氏生死存亡,非先生不能胜任。”
“大将军请直言。”
“请先生秘密前往长安,再见冯永。”
当年河北一战,司马懿与冯永相峙于井陉,卢毓曾出使过汉营,与冯永认识。
司马昭当即把诸葛恪遣密使前来欲暗中结盟之事告知卢毓,然后说道:
“我希望先生将此事,一字不漏,告知于冯明文。”
卢毓闻言,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大将军!此事……此事关乎大魏生死存亡之机密,岂能主动泄于冯永?这无异于自断臂膀,引狼入室啊!老臣愚钝,实难理解!”
若非这个话是司马昭说出来的,卢毓说不得就要破口大骂奸人,怀疑此人是要暗中通汉。
然而现在说出这个话的人,却是司马昭……
莫不成,司马昭已经决定要投汉了?
看到卢毓激烈的反应,司马昭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心中稍定。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苦笑:
“子家先生,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太过荒唐,你一时难以理解也是正常。”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轻声道:
“但如果我说,这一切,皆是先父太傅……临终前的遗策,你信吗?”
“太傅遗策?”
卢毓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司马昭。
“不错!”司马昭迎着卢毓的目光,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看着卢毓眼中难以置信的目光仍未消退,司马昭不得不举手指天:
“昭可在此对天立誓,若有半字虚言,叫我司马昭死无葬身之地!”
看到司马昭发下如此重誓,卢毓这才不得不接受:“当真是太傅遗策?”
司马昭继续苦笑:
“先父深知我资质鲁钝,难堪大任,更知魏室倾颓,强邻环伺,故而在生前,便已为我筹画好这步险棋。”
“此谋宏大深远,然需至少两年光阴,不容外界一丝干扰。”
司马昭没有说司马懿具体谋划了什么,卢毓也没有问。
因为“太傅遗策”这四个字,对于宁愿放弃冯永的招揽,也要去给司马懿报信的卢毓而言,有着极高的份量。(第1431章)
见卢毓神已经信了大半,司马昭趁热打铁,将条件和盘托出:
“先生此去,便告诉冯永:只要他应允两年内不犯我大魏,待他日后伐吴之时,我必尽起青徐之兵,直捣淮南,助他灭吴。”
“待吴灭,我愿献青徐二州,甚至……”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语仿佛有千钧之重,需要耗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
“奏请陛下,暂去帝号,向汉称臣。”
“去帝号?称臣?”这条件再次让卢毓骇然,这石破天惊的条件……太傅究竟在谋划什么?
听到卢毓的惊呼,司马昭的脸皮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这一瞬间,脸上蒙上了一层巨大的痛苦与屈辱。
他不再看卢毓,而是微微别过头去,眼眶竟微微泛红。
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沙哑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
“昭又何尝欲屈膝于贼,然天下大势如此,不得不为耳。此乃效勾践卧薪尝胆,亦是破釜沉舟。”
“非如此,不足以取信冯永,非如此,不能为先父遗策赢得这至关重要的两年。”
言至此处,司马昭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沿颊而下。
随即,他趋前一步,双手微颤,紧紧握住卢毓枯瘦之手。
握力极重,似欲将满腹希冀与千钧重担,尽付于此一握。
泪痕虽拭,然目眶犹赤,语带哽咽,恳切非常,其声若子侄哀恳尊长:
“先生!子家先生!昔年先生不避锋镝,为先父蹈涉汉营。今日昭泣血以告,为司马氏存续,恳请先生再行一次!”
言辞因心潮激荡而稍显零乱,反更见其情之真。
但见他目视卢毓双眸,悲声愈切:
“此事关乎社稷存亡,千钧系于一发,昭所能托付心腹者,四海之内,唯先生一人耳!”
“切记!切记!此谋万万不可泄于六耳!”
卢毓感受着司马昭手握之力,听语中之悲怆,观强忍屈辱,泪迹未干之容,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长叹一声,不再踌躇,轻轻挣脱其手,退后一步,整肃衣冠,继而朝向司马昭,深深揖拜及地,皓首久久不起:
“大将军,既为太傅遗策……老臣……万死何辞!?必竭此残年,虽九死而无悔,以毕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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