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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7章 文武之争


刘洎从怀中取出一方印鉴,居然是中书令的官印

    他指着印鉴上的印钮:“看见这印钮上的龟蛇相交了么?玄武之神,龟身蛇颈,一文一武相绞相生。陛下今日准我致仕,明日你便是这政事堂的掌印人。你素来对我颇有微词,定在疑惑为何总要勾起朝堂上文武如泾渭般缠斗。”

    窗外风雪愈盛,丝丝袅袅的钟声、梵音混杂在风声呼啸之中,几不可闻。

    马周喝了一口黄酒,沉吟稍许,颔首道:“所以,为何不能文武相济、团结一致呢?武主外、文主内,武将开疆拓土、扫平蛮夷,文官廉洁奉公、治理国家,此为三代之治、大同之世也。”

    刘洎失笑道:“宾王何以如此天真?佛门所谓‘贪嗔痴’人之祸根也,一语中的。那些史书之上所载之传闻岂能当真?要知道历史是人创造的,史书是人书写的,只要是人就有立场,就有私心,圣贤亦是如此。”

    马周蹙眉:“史书不可尽信,但总不能尽不可信吧?”

    后朝之人修前朝之史,为了彰显得国之正,难免要夹带私货,或诋毁前朝之乱政,或粉饰本朝之太平,概莫如是。

    但总不能所有史书都是胡编乱造吧?

    刘洎笑着摇摇头,将酒杯斟满喝了一口,黄酒的绵柔、姜丝的辛辣、桂圆的甘甜……在口中混合成一股独特的芬芳。

    他未答,反问道:“今日之世,可谓盛世乎?”

    马周断然:“自然!古之盛世,未有今日之盛也。”

    “宾王可能想象日后之史书会如何描述今日之盛世?”

    未等马周回答,他便自顾道:“政通人和、物阜民丰、礼乐昌明、安居乐业、四夷宾服,不逊于成康、文景,远胜于昭宣、光武……大抵便是这些了。”

    马周点点头。

    当今之盛世,却是远迈成康、文景、昭宣、光武,纵使开皇年间与今相比也多有不如。

    这有什么问题呢?

    刘洎神情之间并未有一分一毫在他担任宰相期间缔造盛世之骄傲、兴奋,反而眉宇之中满是黯然。

    “可即便如此之盛世,便当真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便丰衣足食、无饿死之人了?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了?”

    马周默然,良久才道:“当然不是。”

    他明白了刘洎的意思,如此之多的“盛世”,却连“人皆饱食”尚且不能做到,谈什么“天下大同”?

    有史以来,从未存在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王朝!

    刘洎又喝了一口酒,即便黄酒绵柔却也面色发红、酒气上涌。

    “当你身为宰相之时,要居高临下去仔仔细细观察这个帝国,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要以天下百姓为基础,倘若连自己的国民都不能吃饱饭、穿暖衣,再多的盖世功勋、赫赫武功又有什么用?”

    他似有几分醉意,神色之中带着回忆:“贞观初年我为侍御史,时常见到先帝与宰相们为了政务繁忙至深夜……有一日,卫公夜叩宫门献平突厥策,房杜二相披衣掌烛与他争到五更天——不是争该不该打,是争打下后设郡县还是羁縻府。将军眼中只有狼居胥山,宰相心里却要装下十年后的漕运、税赋、边民编户。”

    马周执壶,为他斟酒。

    雪花被风卷着打在窗户上,绵柔细密。

    刘洎续道:“宇宙至理在于平衡,万物如此,朝堂亦如此。你可知为何让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调不动粮草,让河东道的黜陟使握不住兵符?不是不信任,是要在长城与运河之间划一道星河。武人聚成火,能烧尽胡尘;文人汇为水,可滋养州县。可水火若同器——那便是三国乱世、汉末烽烟。”

    文与武,既要相辅相成,又要针锋相对。

    刘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略显迷离:“我之错,错在私心太重,不在文武之争。”

    “你且谨记,陛下需要有人替他说他不能说的话。当安西军请增十万匹绢,我们文臣就得跪谏‘民生凋敝’;当边疆胡族叛乱,将军们该在朝堂举着兵符说‘姑息必酿大患’……你我相争得越真切,圣裁就越显天威——但即使面对高高在上的皇权亦不能俯首帖耳、任凭驱策,要留三分余地。”

    他站起身,将那一方宰相印鉴推到马周面前,俯身道:“政事堂的砚台要磨边塞的沙,兵部的舆图得蘸江南的墨。真正的祸患从来不是文武相争,而是有一天,将军们开始学写清丽骈文,宰相们竟热衷谈论阵型——那时,大唐的骨髓就空了。”

    言罢直起腰身,推开房门走入漫天风雪之中。

    马周没动,眼神凝视着面前这一方宰相之印,脑中斟酌着刘洎之言,手中下意识的斟酒、喝酒……

    直至一壶黄酒喝尽,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风已停驻,雪仍未歇。

    不知何时,寺内晚课的钟声已然平息。

    万籁俱寂,雪花簌簌而落。

    翌日清晨,刘洎遣人往宫中呈递了一份奏疏,未等陛下回复便带着早已准备好远行的家人,将贵重物品装上马车出了春明门,轻车简从在长亭出停顿稍许,便过了灞桥向南走商于道,返回荆州老家而去。

    *****

    御书房内,看着马周将那一方宰相之印放在面前,李承乾一阵愕然。

    这算什么?

    堂堂帝国宰相,致仕之后甚至未等他这个皇帝“三辞三让”,递上一份奏疏之后连年也不过便全家返回原籍,更将宰相之印私自转交新任宰相,使得他这个皇帝看上去“刻薄寡恩”。

    分明就是无声的抗诉!

    但这股怒火却不能对马周发泄,只沉声问道:“昨日你们相见,私下都说了些什么?”

    对于陛下知晓他与刘洎私下相见,马周并不意外。

    自从李敬业上任“百骑司”统领,“百骑司”对于朝中官员之监视愈发严密、甚至到了恣无忌惮的地步,与李君羡之时的温和作风完全不同,朝野上下颇有微词。

    马周略作斟酌,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叮嘱微臣要勤于政务、公正廉洁,另外还提醒微臣位置不同、眼界也要不同,多从辅佐陛下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有关于刘洎那一番“文武之争”的言论,他觉得还是不要细说为好,毕竟“文武之争”的影响一旦外溢,必定影响皇权的威严——文武之争可以平衡局势,使得皇权愈发凸显,但同样也可视为皇权之式微,否则何须此等手段去平衡朝局?

    贞观年间,可从未听闻有什么“文武之争”……

    “嗯,这些话倒也不错。”

    李承乾的怒气收敛了一些,虽然对于刘洎擅自离京多有不满,但既然临行之际还能叮嘱继任者“忠君爱国”,倒也不失本分。

    更何况刘洎此番不得不致仕告老,他还是有几分心虚的……

    罢了,君臣一场,好聚好散吧。

    心中些许报复之念,也就此消散……

    “原本打算年后再正式交接,现在刘爱卿既然已经返乡又将官印交付于你,那爱卿便走马上任吧,今早将中书省的事务揽过来。另外,也与裴怀节、任雅相分别做好门下省、京兆府之交接。”

    “陛下放心,微臣马上联系裴怀节、任雅相。”

    “那爱卿这就去办吧,年前事务冗杂,莫要出了什么岔子。”

    “喏。”

    马周起身,将官印收好,再度施礼之后转身离去。

    李承乾坐在原地,喝了口茶水,啧啧嘴,心情有些郁闷。

    对于中书令之人选,他很难满意。

    诚然,马周比之刘洎无论在能力、官声、威望上都更胜一筹,原则性也更强,对于皇权之敬畏更有口皆碑……但马周之缺点,也正在于其原则性太强。

    在马周眼中,唯有“对错”,绝无“妥协”,想要如刘洎那样便于沟通,实在难如登天……

    但事已至此,徒唤奈何。

    他更为属意的许敬宗未被一撸到底、贬斥出京,已经算是东宫那边有所退让了……

    ……

    门下省官廨在恭礼门内、弘文馆西,一大排松树沿着弘文馆西墙栽植,风雪之中绿意盎然、傲雪而立。

    正堂之内,所有门下省官员济济一堂,马周坐在主位与身边的裴怀节一丝不苟做着交接,诸般事务根本不需下属官员提醒、补充,皆心有定数,再是细微之处也能娓娓道来。

    诸多官员更是毕恭毕敬。

    虽然官场之上难免“人走茶凉”,但马周此番乃是晋升,由宰相之一一跃而成为宰相之首……毕竟,“捧红踩黑”也是官场生态。

    直至晌午时分,政务交接才告一段落。

    马周喝口茶,吁出一口气,冲着配怀姐点点头:“政务大体上便是如此,裴侍中要多多用心尽快抓起来,倘若有甚不解之处也可去向我询问,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怀节很是恭敬:“下官骤然担任侍中之职,心有戚戚、战战兢兢,如何行事还请中书令不吝赐教。”

    虽然已经长官门下省之大权,但他在朝中无有盟友,并不想做一个“孤臣”。

    马周放下茶杯,面色冷淡:“倘若不知如何展开侍中之事务,有何必居于此职呢?我只有一言告知,莫要辜负陛下之信任,更莫要辜负万民之民生,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裴怀节面红耳赤,心中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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