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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那孩子独自一人跑出去带着伤痕和惊惧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天明的阳光

第一章  孤独的清晨

秋末的清晨,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城西公园。霜花在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寒意。陈明远踩着沾满露水的石板路,像过去三十七年里的每一个清晨一样,沿着固定的路线慢跑。退休三年,他依然保持着当教师时的作息,仿佛讲台下永远坐着需要他引领的学生。

公园的长椅蒙着一层水汽,空荡得如同他如今的生活。直到绕过假山,他的脚步顿住了。第三张长椅上蜷缩着一团影子,破旧的深色外套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沾着泥点的运动鞋鞋尖。陈明远走近两步,那团影子猛地一缩,外套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得像只受惊的幼兽。

是个孩子。陈明远心头一紧,目光扫过少年裸露的脚踝,冻得发紫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裂口。他下意识摸了摸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面装着出门前煮好的热豆浆。老人拧开杯盖,蒸腾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格外醒目。

“孩子,”陈明远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课堂上提醒走神的学生,“喝点热的吧?”

少年没有动,只是把外套裹得更紧,整个人几乎要嵌进长椅的缝隙里。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杯口冒出的白雾,喉结不明显地滑动了一下。陈明远把杯子放在长椅另一端,退后两步,在相邻的长椅坐下。他拧开自己的保温杯,慢悠悠喝了一口,余光始终留意着那个方向。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只脏兮兮的手从外套里探出来,飞快地抓过杯子缩回去。陈明远听见细微而急促的吞咽声。他低头整理着运动服的拉链,假装没有看见少年从衣领缝隙里露出的半张脸——瘦得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慢点喝,小心烫。”老人忍不住开口。

少年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目光直直刺过来,混杂着惊恐与敌意,让陈明远呼吸一滞。太像了。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病床上那个苍白少年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来不及说出口的委屈和不甘。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陈明远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放着一张褪色的照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雾气在两人之间流动,公园里只有早起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陈明远看着少年把空杯子捏得变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忽然站起身,这个动作让少年瞬间绷紧了脊背。

“跟我回家吧。”话出口的瞬间,连陈明远自己都愣住了。退休后独居的教师,公园里来历不明的流浪儿,这决定荒唐得像他批改过最离题的作文。可那双眼睛里的戒备,和记忆深处另一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推着他向前迈了一步。

少年猛地向后缩,后背撞在冰冷的铁质椅背上发出闷响。陈明远停在原地,慢慢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这个姿势他曾在讲台上做过无数次,接过学生递来的作业本,扶起摔倒的孩子,最后一次是握住病床上那只逐渐冰凉的手。

“家里有暖气,”老人声音很轻,像怕惊飞枝头的麻雀,“还有热乎的早饭。”

晨光终于穿透云层,将两人之间流动的雾气染上淡金色。少年盯着那只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又看看老人映着晨光的眼睛。远处传来清洁工扫落叶的沙沙声,一只灰喜鹊落在长椅靠背上,歪头看着僵持的两人。

陈明远的手没有收回。露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滑落,滴在深蓝色的运动服肩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他看见少年冻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抓着空杯子的手指松了又紧。公园小径尽头传来晨练老人的收音机声,咿咿呀呀唱着模糊的京戏唱腔。

“走吗?”陈明远又问,手掌依然摊开着,纹路里刻着粉笔灰和岁月留下的沟壑。

少年突然把空杯子塞进外套口袋,动作快得像偷了东西。他撑着长椅站起来时晃了一下,陈明远下意识想扶,却被对方躲开了。两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站着,中间是满地沾着霜的梧桐落叶。

陈明远转身走向公园出口,脚步放得很慢。他能听见身后迟疑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老人没有回头,只是把保温杯换到左手,空出的右手始终垂在身侧,保持着随时可以向后伸出的角度。晨雾正在散去,两行脚印一深一浅,蜿蜒着没入公园门口那片逐渐明亮的光晕里。

第二章  破碎的拼图

防盗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楼道里潮湿的寒气。陈明远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棉拖鞋,深蓝色,和他脚上那双灰色的是同款。他特意多买了几双放在家里,尺寸从大到小,像是为某个模糊的期待做着准备。少年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像一颗被强行移植的树苗,根系还牢牢抓着公园长椅下的泥土。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沾满泥泞的运动鞋上,又迅速扫过老人递来的拖鞋,身体微微后倾,没有伸手去接。

“换上吧,地上凉。”陈明远把拖鞋放在他脚边,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像在课堂上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卫生间在左手边,有热水,去洗把脸?”

少年猛地抬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仿佛“卫生间”三个字是某种危险的信号。他飞快地摇头,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防盗门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边缘剥落的油漆。

陈明远没再勉强。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挂好,转身走向厨房:“饿了吧?我去下碗面条。”厨房的窗户透进上午清冷的阳光,照在擦得锃亮的灶台上。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不锈钢水槽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脊梁骨上,带着审视和不安。少年没有移动,依旧固执地站在玄关那片小小的水泥地上,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掌控的领地。

面条在滚水里翻腾,白色的蒸汽氤氲开来。陈明远切了葱花,打了两个鸡蛋,金黄的蛋液滑入汤锅,香气很快弥漫开。他盛了两大碗,端到客厅的餐桌上。餐桌是老式的实木圆桌,铺着洗得发白的格子桌布。

“过来吃点东西。”陈明远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没有刻意去看少年。

少年迟疑了很久,久到面条的热气都快散尽了。他终于动了,像踩在布满地雷的战场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没有走向餐桌,而是贴着墙根,挪到了客厅最角落的单人沙发旁。那沙发是陈旧的墨绿色灯芯绒面料,扶手处磨得有些发亮。他蜷缩着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腿,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深色外套的领子拉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双警惕的眼睛,牢牢盯着餐桌旁的老人。

陈明远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自己拿起筷子开始吃面。咀嚼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他能感觉到少年紧绷的神经,像一根拉到极限的琴弦。这孩子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像一只受过重伤的刺猬,任何靠近都可能引发激烈的反弹。

一碗面吃完,陈明远收拾了碗筷。他走到少年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旧运动服,是他儿子陈晨高中时穿过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吧,”他把衣服放在沙发扶手上,“我去给你找条新毛巾。”

少年依旧沉默,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衣领里。

陈明远转身走向卫生间,打开柜子找毛巾。等他拿着一条柔软的蓝色毛巾出来时,客厅角落已经空了。沙发扶手上的那套旧运动服也不见了。他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客厅。阳台的推拉门紧闭着,厨房也空无一人。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他。难道……跑了?

他快步走向次卧,那是他儿子陈晨以前的房间。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少年果然在里面。他没有换衣服,依旧裹着那件脏兮兮的深色外套,像一只受惊的鼹鼠,把自己塞进了狭窄的床底下。只露出一双沾着灰尘的鞋尖和一小截裤腿。床底下的空间很暗,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感觉到那里蜷缩着一团充满戒备的生命。

陈明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退了出来,轻轻带上了房门。这孩子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洞穴,而床底下的黑暗,大概就是他此刻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下午,陈明远坐在客厅的旧藤椅上看报纸。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他有些心神不宁,目光不时飘向次卧紧闭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路过次卧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停了一下。门缝里似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床底下也没有人。陈明远的心猛地一沉。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靠窗的那面墙上。

雪白的墙壁上,靠近踢脚线的位置,多了一串用白色粉笔写下的符号和数字。那字迹很小,很淡,像是怕被人发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陈明远走近几步,弯下腰仔细看去。

那并非随意的涂鸦。那是一个公式,一个结构复杂、逻辑严密的数学公式。它包含了积分符号、希腊字母、指数和复杂的多项式组合。陈明远退休前是教高中数学的,他认得其中一些符号,比如积分号∫,无穷大符号∞,圆周率π,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嵌套复杂、推导精妙的组合。它像一串神秘的密码,静静地烙印在墙角的阴影里。

陈明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那些细小的粉笔痕迹。这绝不是普通流浪少年能写出来的东西。这需要系统的数学训练和极高的抽象思维能力。他想起少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他接过豆浆时手指的颤抖和眼神里的警惕,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脑海中翻腾——这个蜷缩在公园长椅上的孩子,这个像惊弓之鸟般躲进床底的少年,可能是个……天才?

他蹲下身,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些冰冷的粉笔痕迹,却又停住了。他不敢惊动。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中年女人高亢的嗓音:

“陈老师!陈老师在家吗?”

是居委会主任张红梅的声音。

陈明远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他迅速看了一眼那墙角的公式,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少年不知何时又躲回了哪里。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转身走向门口。

打开门,张红梅那张圆润的脸出现在眼前,眉头微蹙,带着惯有的、代表社区权威的严肃表情。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戴着红袖章的社区工作人员。

“陈老师,”张红梅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明远身后略显凌乱的玄关,“听说您早上从公园带了个孩子回来?是个流浪儿?”

陈明远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让开:“是,张主任。孩子冻坏了,我带他回来暖和暖和,吃点东西。”

张红梅往前挤了半步,试图看清屋里的情况:“陈老师,您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但这事您做得欠考虑啊!那孩子什么来历?身上有没有病?有没有什么……不良记录?您一个人住,收留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儿,这安全吗?对社区其他住户负责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陈明远能感觉到,次卧的门缝似乎更暗了一些,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惊恐地注视着门口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孩子很安静,就是受了点冻,看着可怜。”陈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张红梅探究的视线,“我观察过了,没什么问题。总不能看着他冻死在外面吧?”

“可怜归可怜,但规矩是规矩!”张红梅提高了声调,“这种流浪人员,按规定应该联系救助站或者派出所!您私自带回家,这不合程序!万一出点什么事,谁负责?社区要担责任的!”

她身后的工作人员也附和着点头:“是啊陈老师,您是好心,但这事确实得按规矩来。要不您让孩子出来,我们带他去街道办登记一下?”

陈明远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能想象到,如果让这些带着公事公办态度的人闯进去,把那个像受惊小兽般的孩子从藏身处拖出来,会引发怎样激烈的反抗和更深的恐惧。他想起墙角的公式,想起少年躲进床底时那绝望的姿态。

“孩子刚睡着,”陈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累坏了,也吓坏了。有什么事,等他缓过来再说。或者,你们直接跟我说。”

张红梅的脸色有些难看:“陈老师,您这是……”

“我是退休教师,有固定收入,有住房,身体健康。”陈明远打断她,目光直视着对方,“如果这孩子需要帮助,我愿意提供帮助。如果社区有顾虑,我可以配合办理相关手续。但现在,请你们不要打扰他休息。”

他的语气平静却坚定,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张红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陈老师,您……唉,您这脾气还是这么犟。这事我们会向上反映的。您自己……千万多留个心眼!”

她带着人悻悻地离开了。楼道里脚步声远去。

陈明远缓缓关上门,后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屋子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次卧紧闭的房门。门缝里一片漆黑,无声无息。

他慢慢走到次卧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隔着门板,他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个脆弱灵魂的剧烈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光洁的地板,又想起墙角那串惊鸿一瞥的、复杂得令人心悸的粉笔公式。

这个被他带回家的破碎少年,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门外社区质疑的声音,仅仅是个开始。

第三章  晨光约定

次卧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在深夜里像一条游弋的萤火虫,断断续续地亮着,又熄灭。陈明远躺在主卧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却捕捉着隔壁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没有翻动声,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沉重地压在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那孩子没睡,就像他知道自己也无法入睡一样。张红梅尖锐的质疑声还在耳边回响,墙角的数学公式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这个蜷缩在他儿子旧房间里的少年,像一团裹着迷雾的谜题,沉重又脆弱。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刚刚开始稀释窗外的夜色。陈明远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熬上一小锅热腾腾的豆浆。浓郁的豆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他走到次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板。

“小阳?”他试着叫了一声,想起少年还没告诉过他名字,又改口道,“孩子?天快亮了,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陈明远等了几秒,正准备离开,门锁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拉开一条窄缝,少年苍白的面孔出现在缝隙里,头发有些凌乱,眼睛下方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他警惕地看着陈明远,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洞穴的小兽。

“去公园,”陈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不远,就在附近。看看日出,好吗?”他指了指窗外熹微的天光,“天明了,就有阳光。”

少年沉默地注视着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戒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换衣服,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旧外套,拉链拉到下巴。

清晨的公园空旷而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啁啾。空气里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冰凉而清新。陈明远带着少年走向湖边那个熟悉的长椅——正是两天前他发现他的地方。湖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东方天际那一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

少年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和陈明远隔开一个人的距离。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手臂上,目光投向湖对岸那片朦胧的树影,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弹起的紧绷感。

“以前,我儿子陈晨还在的时候,”陈明远望着天际线,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身边这个沉默的听众,“他要是心情不好,或者考试考砸了,我就带他来这里。天还没亮就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他总是不情愿,嘟囔着抱怨。可等太阳真的跳出来那一刻,金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就不说话了,就看着,眼睛亮亮的。”

他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少年。少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在听。

“人这一辈子啊,”陈明远继续说,目光重新投向东方那片越来越亮、渐渐染上橙红的光晕,“就像这日出。黑夜再长,再冷,总有天亮的时候。天明了,阳光就来了。它可能被云挡住一会儿,但终究会照下来。只要耐心等,总能等到。”

湖面的墨色被悄然驱散,水波开始泛出粼粼的微光。天际的橙红迅速扩张,渲染出瑰丽的朝霞。一个炽热的、金红色的圆点,猛地从地平线下挣脱出来,瞬间将万道金光泼洒向大地。湖面被点燃了,碎金跳跃。远处的楼宇、近处的树木,都披上了一层温暖而耀眼的光晕。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间苏醒,充满了生机。

陈明远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晨光拂过脸颊的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青草和湖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你看,”他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天明了,阳光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干涩的、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以至于有些变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碎了清晨的宁静:

“阳光……都是骗人的。”

陈明远猛地转过头。少年依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手臂上,侧脸对着他。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睛没有看那轮初升的太阳,而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比阳光更值得凝视的东西。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斩钉截铁的绝望。

陈明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少年那句冰冷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轻易地刺穿了老人试图传递的温暖和希望。

他沉默地拿起放在两人中间长椅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浓郁的豆浆香气再次弥漫开来,带着温热的白气。他倒了一杯,递向少年。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少年迟疑了几秒,终于慢慢伸出手。他的手指很细,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污垢。就在他接过纸杯的瞬间,袖口因为抬手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了手腕上方一小截手臂。

陈明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里,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赫然交错着几道暗红色的疤痕。那疤痕扭曲、凸起,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某种粗糙而暴戾的东西反复抽打、撕裂后留下的永久印记。它们狰狞地盘踞在少年纤细的手臂上,像几条丑陋的毒蛇,无声地诉说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暴虐。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陈明远端着保温杯的手僵在半空,豆浆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盯着那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公园里悦耳的鸟鸣,湖面跳跃的金光,初升太阳的暖意……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色、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少年手臂上那几道狰狞的、昭示着无尽黑暗的疤痕。

那不是意外,不是跌倒。那是人为的,是带着恨意的,是长期反复的暴力留下的烙印。

这个沉默的、像刺猬一样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少年,这个在墙上写下复杂公式的天才,他究竟经历过什么?那句“阳光都是骗人的”背后,又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

陈明远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他握着保温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第四章  社区风波

豆浆杯摔落在地的声音沉闷而突兀。粘稠的白色液体泼溅开来,在公园的水泥小径上洇开一片狼藉,热气在微凉的晨风中迅速消散。陈明远的手还僵在半空,视线却像被焊死在那几道狰狞的疤痕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那句“阳光都是骗人的”还在耳边回荡,此刻却有了冰冷刺骨的注脚。

少年猛地抽回手,袖子迅速滑落,盖住了那截布满伤痕的手臂。他像受惊的兔子般从长椅上弹起,后退两步,眼神重新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戒备更深,几乎带着一丝凶狠。他不再看陈明远,也不看地上的狼藉,转身就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瘦削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决绝。

“孩子!等等!”陈明远如梦初醒,慌忙起身追上去,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别走!跟我回家!”

少年脚步未停,反而更快了。

“你的手……”陈明远追到他身边,试图去拉他的衣袖,却又怕再次惊到他,手伸到一半便停住,“让我看看……让我帮你……”

少年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陈明远踉跄了一下。他停下脚步,转过头,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明远,里面没有感激,只有被窥见秘密后的羞耻、愤怒和更深的绝望。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公园大门,消失在清晨逐渐喧闹起来的街道人流中。

陈明远站在原地,晨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带来一阵寒意。他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片渐渐冷却的豆浆污渍,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保护欲交织着涌上心头。那伤痕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那个摔瘪的纸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残留的温热。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再让这个孩子回到冰冷的街头,回到那不知名的、留下如此可怕印记的黑暗中去。

接下来的两天,林小阳(陈明远在心里固执地这样称呼他)把自己关在次卧里,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洗漱,几乎不出房门。陈明远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只是每天准时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他门口的小凳子上。他注意到少年手臂上的旧伤,也留意到他偶尔露出的手腕上似乎又添了新的淤青——也许是逃跑时撞到的。陈明远默默买来了碘伏和活血化瘀的药膏,连同饭菜一起放在凳子上。第二天,他看见空了的药膏壳被丢在垃圾桶里,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天下午,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小屋里刻意维持的平静。陈明远打开门,居委会主任张红梅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年轻工作人员。张红梅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色的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

“陈老师,”张红梅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凌乱的客厅,最后落在紧闭的次卧门上,“我们是为那个孩子来的。”

陈明远心头一紧,侧身让她们进来:“张主任,请进。”

张红梅没有坐下的意思,直接站在客厅中央,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陈老师,您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少年,这不符合规定,也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我们居委会经过讨论,认为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联系民政部门,把他送到市福利院去。那里有专业的护工和老师,能给他提供更稳定、更安全的环境。”

“福利院?”陈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激动,“不行!张主任,那孩子……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张红梅反问,语气依旧平稳,“就因为他会写几个数学公式?陈老师,您是老教师,教书育人一辈子,更应该明白规矩的重要性。他的身份不明,监护人缺失,您这样私自收留,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您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负责!”陈明远斩钉截铁地说,苍老的面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我愿意负责!我可以做他的监护人!正式的!我查过了,只要符合条件,我完全可以申请成为他的监护人!我退休金足够,房子也够住,我……”

“陈老师!”张红梅打断他,眉头紧锁,“您冷静一点。这不是钱和房子的问题!您了解他的过去吗?知道他为什么流浪吗?他身上那些……”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那些复杂的背景,您能处理好吗?福利院才是对他负责的地方!”

两人的争执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次卧。门内,林小阳蜷缩在床角,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些尖锐的字眼——“来历不明”、“安全隐患”、“福利院”——还是像针一样扎进来。福利院……冰冷的铁床,陌生的面孔,无处不在的审视和盘问……记忆深处某些被刻意尘封的恐惧碎片开始翻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站起来,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呼吸变得粗重。

客厅里,陈明远和张红梅的争论还在继续。

“我不管他过去经历过什么!”陈明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我只知道他现在需要帮助!需要安全!需要有人真正关心他!福利院或许能给他一张床、一口饭,但给不了他一个家!张主任,你看看他,他才多大?他手臂上……”老人哽了一下,眼圈有些发红,“……那些伤,你忍心让他再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吗?”

“陈老师,您这是感情用事!”张红梅提高了音量,“我们是为社区的整体安全考虑!也是为了那孩子的前途着想!您这样固执己见,万一引狼入室,或者这孩子本身有什么问题,您让周围的邻居怎么想?让其他居民怎么安心?”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闷响从次卧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陈明远和张红梅同时一惊,争执戛然而止。

下一秒,次卧的门被猛地拉开。林小阳冲了出来,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着,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惊恐、愤怒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看也没看客厅里的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径直冲向大门。

“小阳!”陈明远失声喊道,伸手想拦。

少年却异常敏捷地侧身躲过,一把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门口鞋柜旁的一盆绿萝被他撞得晃了晃,几片叶子飘落下来。

“哎!孩子!你站住!”张红梅也急了,连忙追到门口。

楼道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少年急促下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的嘈杂声中。

陈明远追到楼梯口,扶着冰冷的栏杆,只看到楼下单元门晃动的影子。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又跑了!他又跑了!这一次,他手臂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张红梅尖锐的“福利院”三个字,还有那些关于“安全”、“责任”、“邻居看法”的争论,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个本就脆弱不堪的少年彻底逼到了绝境。

张红梅站在陈明远身后,看着老人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和空荡荡的楼道,脸上公事公办的严肃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混合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楼道里只剩下陈明远粗重的喘息声,和那盆被撞歪的绿萝,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

第五章  寻找光明

楼道里最后一点脚步声的回响也彻底消失了。陈明远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尖锐的恐慌。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身后表情复杂的张红梅,跌跌撞撞地冲回屋里,抓起玄关柜上的钥匙和一件外套就往外跑。

“陈老师!您等等!”张红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外面快下雨了!您这样出去太危险!我们会联系派出所……”

陈明远充耳不闻。危险?那孩子独自一人跑出去,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惊惧,那才是真正的危险!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必须立刻找到他!

单元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张红梅后续的话语。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一场大雨蓄势待发。陈明远站在楼门口,茫然四顾。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个瘦小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会去哪里?公园?桥洞?还是……那些更黑暗、更危险的角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陈明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孩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对陌生环境和人群充满戒备。他可能会本能地寻找熟悉或者相对隐蔽的地方。公园!那个他们相遇的公园!陈明远拔腿就往公园方向跑去,花白的头发在越来越急的风中凌乱飞舞。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滴,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斑点。很快,雨势就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路面、树叶和行人的伞面。陈明远没有伞,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外套,冰冷的湿意渗透进来。他顾不得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幕中穿行,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街角,每一个可能藏身的屋檐,每一个蜷缩的身影。

“小阳!林小阳!”他一边跑一边呼喊,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车流声中显得微弱而嘶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焦急的汗水。他跑遍了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长椅下、假山后、凉亭里,甚至他们曾经坐过的那张长椅旁,他仔仔细细地搜寻,除了被雨水冲刷得更加狼藉的落叶和空荡荡的寂静,一无所获。

公园没有。他会去哪里?陈明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想起少年手臂上那些狰狞的旧伤,想起他听到“福利院”时崩溃的眼神。他会不会因为害怕再次被送走,而选择彻底逃离这个区域?或者……会不会遇到更坏的情况?

恐惧和自责几乎将他淹没。他应该更谨慎的,应该先安抚好那孩子,应该把门锁好……都是他的错!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不能放弃!他咬紧牙关,转身又冲进雨幕,沿着街道继续寻找。他询问路边的店主,询问躲雨的行人,描述着那个瘦弱、沉默、眼神警惕的少年。大多数人都只是茫然地摇头,或者匆匆摆手表示没看见。

时间在焦灼的寻找中一点点流逝。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街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将陈明远孤独而蹒跚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体力在急剧消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灼热的刺痛。他靠在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铺卷帘门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一阵阵寒颤。

不能停。他对自己说。那孩子还在外面淋雨,他那么瘦弱,会生病的。陈明远深吸一口气,撑着疲惫的身体,再次迈开脚步。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垃圾桶。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汇集成浑浊的小水洼。

就在这时,脚下湿滑的青苔让他重心猛地一歪。他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右腿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是手肘重重磕在坚硬水泥地上的闷响。他狼狈地摔倒在地,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和半边身子。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一时间竟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身上,寒意刺骨。膝盖和手肘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几乎窒息。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雨幕,将他紧紧包裹。他失败了。他没能找到那孩子,反而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他算什么老师?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自责和身体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这个一向坚韧的老人眼眶发热。

“陈……陈老师?”

一个微弱、迟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的声音,突然在巷口响起。

陈明远猛地一震,艰难地抬起头。雨幕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得吓人。是林小阳!他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那双总是充满戒备和疏离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摔倒在地的老人,里面翻涌着震惊、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陈明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他想说“别怕”,想说“跟我回去”,但剧烈的疼痛让他只能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少年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他看着老人痛苦蜷缩的样子,看着泥水浸透他的衣服,看着他花白头发上不断流淌的雨水。巷口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老人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那痛苦的神情是如此真实而脆弱。福利院的冰冷记忆,父亲狰狞的拳头,那些刻骨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似乎被眼前这个为了寻找他而摔倒在泥泞里的老人,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犹豫着,脚步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又停住。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陈明远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膝盖的剧痛让他再次跌回泥水里,发出一声闷哼。

这一声闷哼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少年心中某个紧闭的闸门。他不再犹豫,猛地冲了过来,蹲在陈明远身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慌乱:“你……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伸出手想扶,却又不敢触碰,仿佛怕弄疼了老人。那双总是拒人千里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陈明远狼狈的身影,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焦急。

“腿……膝盖……”陈明远忍着痛,勉强挤出几个字,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你……你没事就好……”

“别说话!”少年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绕过陈明远的后背,试图将他架起来。“能……能站起来吗?我们去医院!”

陈明远借着少年的搀扶,忍着剧痛,用没受伤的左腿和少年瘦弱的肩膀作为支撑,艰难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右膝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冷汗涔涔。少年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的吃力,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巷口有光亮的地方挪去。

雨水依旧滂沱,浇在两人身上。陈明远大半的重量压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那份拼尽全力的支撑。他侧过头,看着少年湿漉漉的侧脸,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专注地盯着前方雨路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疼痛。

好不容易挪到巷口,少年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两个浑身湿透、满身泥泞的人,尤其是老人痛苦的神情,没有多问,立刻帮忙将陈明远扶进后座。

去医院的路上,陈明远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忍受疼痛。少年坐在他旁边,身体绷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他时不时地飞快瞥一眼陈明远,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车厢里只有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和老人压抑的喘息。

到了医院急诊室,护士和医生迅速围了上来。检查,拍片。诊断结果是右膝软组织严重挫伤,伴有轻微骨裂,需要打石膏固定,手肘也有大片擦伤需要处理。

躺在处置室的病床上,护士正在给陈明远清洗手肘的伤口,酒精棉球擦过破皮的地方,带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吸了口气。

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听到这声抽气,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几步冲到床边,看着护士的动作,又看看陈明远苍白的脸,脱口而出:“陈老师……您……您忍一下!”

那声“陈老师”,清晰、自然,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和依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淌出来。

陈明远愣住了,连疼痛都仿佛瞬间减轻了几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少年。少年似乎也被自己这声称呼惊到了,眼神有些慌乱地躲闪了一下,但随即又倔强地迎上陈明远的目光,只是耳根悄悄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护士不明所以,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陈明远却觉得,膝盖和手肘的疼痛似乎真的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看着少年依旧带着紧张和担忧的脸,看着他那双终于卸下厚重冰层的眼睛,里面映着病房里明亮的灯光,仿佛终于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光亮。

窗外,雨势渐歇,厚重的云层边缘,隐隐透出一线微白。漫长的雨夜,似乎终于要过去了。

第六章  天赋觉醒

陈明远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只能笨拙地斜靠在病床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病房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小阳端着医院食堂打来的小米粥,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然后递到陈明远嘴边。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但眼神里那份专注和认真,却让陈明远心头暖融融的。

“我自己来就行,小阳。”陈明远伸手想接碗。

林小阳却固执地端着,抿了抿唇,声音低低的,却清晰:“医生说您右手肘擦伤,用力会疼。”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喂您。”  那声“您”字,他说得还有些不自然,却比昨晚那声石破天惊的“陈老师”更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坚持。

陈明远没有再坚持,顺从地就着少年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粥。胃里暖了,连带着膝盖的钝痛似乎也减轻了几分。他看着少年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湿气,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已截然不同。像一块被溪流冲刷过的石头,棱角依旧分明,却褪去了厚厚的泥垢,显露出内里温润的质地。

“昨晚……”陈明远斟酌着开口,想为那场混乱做个解释。

“对不起。”林小阳却抢先一步,声音闷闷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我……害您受伤了。”他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陈明远心头一酸,连忙道:“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是张主任他们突然上门,吓到你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跟你说清楚。”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感受到掌心下细微的颤抖。“小阳,你记住,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把你送去任何地方。陈老师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林小阳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明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迷茫,有不敢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贪婪的渴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一勺一勺地喂着粥。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社区的张红梅主任特意派了车来接,还带了些营养品,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林小阳看到张红梅时,身体明显绷紧了,下意识地往陈明远轮椅后面缩了缩。陈明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张红梅点点头,语气平和但带着疏离:“麻烦张主任了,后续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

回到家,熟悉的环境让林小阳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陈明远行动不便,许多事情反而需要依赖他。烧水、拿药、把饭菜从厨房端到客厅的小茶几上……少年沉默地做着这一切,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甚至在陈明远午睡时,拿起角落里的扫帚,笨拙却认真地清扫着客厅的地板。

一天下午,陈明远靠在沙发上,膝盖垫着软垫,翻看着一本旧相册。林小阳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几张从旧报纸上裁下来的空白边角料,低着头不知在写画什么。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陈明远放下相册,目光无意间扫过少年膝上的纸片。上面并非他想象中的涂鸦,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那些符号组合复杂,排列方式也绝非普通的算式。陈明远的心猛地一跳。他教了几十年数学,一眼就看出那绝非随意书写,而是某种严谨的推导过程,甚至……带着点高等数学的影子。

“小阳,”陈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在写什么?”

林小阳像是被惊扰的小动物,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用手臂盖住纸片,眼神里瞬间又浮起熟悉的警惕。

“别怕,”陈明远连忙道,指了指纸片,“这些……是你自己想的吗?”

林小阳迟疑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铅笔杆。

“能给我看看吗?”陈明远温和地问。

少年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把那张写满符号的纸片递了过去。陈明远接过来,越看越是心惊。纸上写的,竟然是一个关于空间几何的猜想证明思路!虽然有些步骤略显稚嫩,逻辑链也并非完美无缺,但其展现出的抽象思维能力和对数学符号的直觉运用,远超一个普通初中生的水平,甚至很多高中生都未必能触及!

陈明远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指着其中一个步骤,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这里,你是怎么想到用这个变换的?”

林小阳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确认老人眼中只有纯粹的求知而非审视,才小声开口:“因为……因为这样旋转之后,那个角……就能和已知的相等了……”他的解释有些磕绊,词汇匮乏,但指向的核心思路却异常清晰。

陈明远心中翻江倒海。他想起少年刚来时,在空房间墙上用粉笔写下的那些公式碎片。原来那不是偶然!这个沉默寡言、满身伤痕的流浪少年,竟可能是一个被埋没的数学天才!

他需要一个更权威的确认。陈明远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李啊,是我,陈明远。有个事想麻烦你……对,帮我测试一个孩子……嗯,情况有点特殊……对,越快越好……”

两天后,陈明远的高中同学,退休的市重点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李国栋,带着一套精心准备的、远超初中范围的数学能力测试卷,来到了陈明远家。

小小的客厅成了临时考场。林小阳坐在餐桌前,面对陌生的老人和摊开的试卷,显得局促不安,手指紧紧攥着铅笔,指节发白。陈明远坐在旁边的轮椅上,温声鼓励:“别紧张,小阳,就像平时自己琢磨题目那样,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李老师只是想看看你的思路。”

李国栋也尽量露出和蔼的笑容:“对,小伙子,放松点。能做多少做多少。”

测试开始了。起初,林小阳写得很慢,眉头紧锁,不时偷偷瞄一眼陈明远,似乎在寻求某种确认。陈明远只是回以鼓励的眼神。渐渐地,少年沉浸到了题目中。他忘记了周遭的环境,忘记了旁人的目光,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时而停顿思考,时而又流畅地写下大段推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那种专注的神情,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一个半小时后,林小阳放下了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国栋拿起试卷和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仔细翻阅起来。他的表情从最初的严肃,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的凝重。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手指在某个巧妙的解法步骤上反复摩挲。客厅里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李国栋放下最后一张草稿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向陈明远,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激动:“老陈!这孩子……这孩子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他指着试卷,“你看这道题,用的是大学才会接触到的拓扑思想!还有这个几何证明,他绕开了常规辅助线,用了一个极其巧妙的向量变换!虽然有些地方因为知识储备不足走了弯路,但这思维……这直觉……太惊人了!我教了一辈子书,这样的苗子,屈指可数!”

陈明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欣慰。他看向林小阳,少年似乎被李国栋激动的语气吓到了,有些茫然地回望着他。

“小阳,你听到了吗?”陈明远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李老师说,你在数学上,非常非常厉害!”

林小阳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非常非常厉害”意味着什么,但他从两位老人激动的神情中,隐约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

李国栋离开后,陈明远看着坐在小板凳上,又开始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的少年,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必须让这孩子重返校园!他不能浪费这份上天赐予的礼物!

然而,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学费、书本费、文具……陈明远退休金有限,之前为林小阳添置衣物和生活用品已经花去不少。他正盘算着如何开源节流,门铃响了。

来人是社区小杂货店的老板王建国。他提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还有一大袋文具——铅笔、橡皮、尺子、作业本,一应俱全。

“陈老师,听说您腿脚不方便,我给您送点东西来。”王建国笑呵呵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目光扫过安静坐在一旁的林小阳,语气自然地说,“这孩子看着就聪明,该上学了。这点文具,算是我这个邻居的一点心意。”

陈明远愣住了,连忙推辞:“建国,这怎么行?太破费了!”

“哎呀,陈老师您就别跟我客气了!”王建国摆摆手,声音洪亮,“咱们街坊邻居的,谁还没个难处?再说,我看这孩子顺眼!这点东西算什么?就当……就当是我投资未来数学家了!”他爽朗地笑起来,又对林小阳道:“小子,好好学!以后出息了,别忘了来我店里买糖吃!”

林小阳看着桌上崭新的书包和文具,又看看笑容爽朗的王建国,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一丝无措。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直接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他下意识地看向陈明远。

陈明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明白王建国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表达对他收留林小阳的支持。他不再推辞,郑重地道谢:“建国,谢谢你!这份情,我和小阳记下了。”

王建国走后,陈明远拿起那个崭新的书包,走到林小阳面前,温和地问:“喜欢吗?”

林小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书包光滑的布料,又看了看桌上那些散发着木头和纸张清香的文具,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那里似乎可以放很多支笔。

“想不想……去学校?”陈明远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小阳抬起头,看着陈明远温和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又想起王建国那句“投资未来数学家”。学校……那是一个他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却从未真正触碰过的世界。那里有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有老师,有书本……也有可能会有的嘲笑和排斥。恐惧的阴影悄然掠过心头。

但当他看到陈明远腿上厚厚的石膏,想起老人为了寻找他摔倒在雨夜泥泞里的样子,想起那声脱口而出的“陈老师”,想起李国栋激动地说他“非常非常厉害”……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微弱却顽强地冲破了恐惧的藩篱。

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新书包的带子,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想。”

第七章  阴影重现

新书包散发着淡淡的橡胶和帆布气味,安静地躺在林小阳的膝盖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光滑的蓝色表面,指尖划过那个印着火箭图案的侧袋,仿佛在确认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的真实性。陈明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少年低垂的侧脸,那上面混合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那句清晰的“想”字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带着少年破土而出的勇气。

“好,”陈明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欣慰,他努力压下膝盖传来的阵阵钝痛,试图让语气更轻松些,“那咱们就好好准备。李老师说得对,你这脑瓜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等过两天腿脚利索点,我就去学校问问情况,看看需要办哪些手续……”

阳光透过窗户,将客厅分割成明暗两块。林小阳就在那片明亮的光斑里,低着头,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书包的轮廓。陈明远的话像暖流,一点点浸润着他心底那块干涸的冻土。学校,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此刻因为身边这个老人温和的话语和膝上这个崭新的书包,似乎变得可以触摸了。他甚至开始想象,教室里整齐的桌椅,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还有……很多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一丝极其微弱的期待,像初春的嫩芽,在他沉寂的心底悄然探出头。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砰!砰!砰!”

不是礼貌的轻叩,而是带着某种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砸在薄薄的门板上,震得门框都仿佛在呻吟。

林小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膝盖上的书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暖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恐惧。他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

陈明远的心也跟着那敲门声猛地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访客。他强忍着腿伤的不便,迅速撑起身,一瘸一拐地挡在林小阳身前,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虚张声势的热情:“开门!是我!林大海!小阳他爸!我来接我儿子回家了!”

“爸”这个字眼,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小阳的耳膜。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墙壁往下滑,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瞬间被拖回了某个黑暗绝望的深渊。

陈明远看着少年瞬间崩溃的反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想起林小阳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想起少年对“家”这个字眼的恐惧和排斥。门外这个男人……这个名字……

林大海!陈明远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模糊的记忆片段——几年前本地报纸社会新闻版的一角,似乎报道过一起严重的家暴案件,受害者是个孩子,施暴者……好像就叫林大海!当时报道还配了一张嫌疑人被警方带走时低着头的模糊照片!

难道是他?!

陈明远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对着门外道:“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放屁!”门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躁和不耐烦,“我打听清楚了!我儿子林小阳就在你这儿!老东西,快开门!别他妈给脸不要脸!那是我儿子!你凭什么扣着不放?”

粗暴的辱骂和毫不掩饰的威胁,让陈小阳蜷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带着窒息感的抽泣。陈明远怒火中烧,但他知道此刻硬碰硬只会刺激到门外的人,更会加深林小阳的恐惧。他悄悄摸出裤袋里的老年手机,凭借记忆,快速而隐蔽地按下了社区居委会张红梅主任的电话号码,然后立刻挂断——这是他之前和张红梅约定好的紧急信号。

“这位林先生,”陈明远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这里确实没有你的儿子。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报警?哈!”门外传来一声刺耳的冷笑,“你报啊!警察来了正好!让他们看看你这个老不死的拐带别人家孩子!我才是他亲爹!有户口本为证!你算什么东西?识相的赶紧开门!”

伴随着叫骂,是更猛烈的踹门声,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蜷缩在墙角的林小阳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向旁边一滚,撞翻了旁边的小板凳。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得更紧,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不是普通的害怕,而是深植于骨髓的、被彻底唤醒的创伤在疯狂撕扯他的神经。

陈明远看着少年濒临崩溃的模样,心如刀绞。他不再犹豫,立刻用手机拨通了110,清晰地报出了地址和情况:“……有人在我家门口暴力砸门,自称是屋内一个孩子的父亲,但孩子现在表现出极度恐惧和失控,疑似遭受过严重伤害。对方情绪激动,有暴力倾向,请求警方立即出警!”

挂断电话,陈明远艰难地挪到林小阳身边,不顾腿伤,蹲下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身体尽可能地将少年护在身后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他不敢贸然触碰他,只是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低语:“小阳,别怕,陈老师在。警察马上就来了。没有人能伤害你,没有人……”

门外的叫骂和踹门声还在持续,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林小阳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无声的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上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摧毁的空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警笛声和严厉的呵斥声,林大海的叫骂声变成了不甘的辩解和争执。

陈明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看着怀中依旧深陷在巨大恐惧中、对外界声响毫无反应的林小阳,他的心却沉到了谷底。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仅粗暴地撕碎了刚刚萌芽的希望,更将少年好不容易筑起的一点点心理堤坝彻底冲垮。

警察带走了情绪激动的林大海进行询问。社区的张红梅主任几乎是和警车前后脚赶到的,她看着一片狼藉的门口和屋内蜷缩在陈明远身边、眼神呆滞、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的林小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陈老师,这……”张红梅的声音带着后怕和深深的歉意,“我没想到会这样……那个林大海,他……”

陈明远疲惫地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林小阳身上。少年对外界的反应极其迟钝,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

张红梅看着林小阳的状态,眉头紧锁,她拿出手机,走到一边,压低声音快速拨打着电话:“……对,情况很严重,孩子受到巨大刺激,状态非常糟糕……需要心理干预……另外,通知所有委员,还有王建国、李老师他们,今晚七点,居委会会议室,紧急会议!必须马上拿出个章程来!这孩子……不能再受伤害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在劫后余生的寂静客厅里清晰地回荡着。陈明远轻轻拍抚着林小阳冰冷的手背,抬头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一点点褪去,暮色四合,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紧紧握住少年颤抖的手,浑浊的眼中只剩下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绝不能让这个孩子,再次坠入那片他曾拼命逃离的黑暗深渊。

第八章  社区的力量

夜色浓稠如墨,将陈明远小小的客厅包裹得严严实实。窗外,城市的灯火遥远而模糊,透不进一丝暖意。林小阳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他身上裹着陈明远那条最厚的毛毯,却依然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距离林大海被警察带走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但那粗哑的咆哮、狂暴的砸门声,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冰冷的回响,一遍遍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有焦点,映不出头顶那盏昏黄灯泡的光。呼吸很浅,带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水里挣扎出来。陈明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腿伤隐隐作痛,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他不敢靠得太近,怕任何一点细微的触碰都会再次惊扰到他,只是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少年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愤怒。

“陈老师……”张红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忧虑。她刚结束一个又一个电话,此刻站在客厅一角,看着林小阳的状态,眉头拧成了疙瘩。“孩子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我联系了区里的青少年心理援助中心,他们答应明天一早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过来。”

陈明远缓缓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林小阳。“麻烦你了,张主任。”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回到那个人身边。”

“我知道。”张红梅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果决,“所以今晚的会,必须开!而且,要开出个结果来!不能再拖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居委会。陈老师,您……能行吗?”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陈明远的腿。

“我没事。”陈明远摆摆手,“小阳这里离不开人,我就不去了。一切,拜托你们了。”

张红梅用力点头,没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紧迫感。

居委会那间不大的会议室里,此刻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除了几位委员,杂货店老板王建国、退休的李老师、住在楼下的赵阿姨,还有几个平时和陈明远相熟的邻居都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凝重和关切,低声议论着傍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

“太不像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砸门抢人!”

“就是!那林大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小阳那孩子吓得……唉!”

“陈老师腿脚不方便,还护着孩子,真是……”

“现在怎么办?那林大海是亲爹,真要闹起来,法律上……”

张红梅敲了敲桌子,让议论声平息下来。她环视一圈,开门见山:“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林大海,就是小阳的生父,今天下午暴力闯入陈老师家,意图强行带走孩子,导致小阳受到严重惊吓,现在状态非常糟糕。警方已经介入调查林大海的过往行为,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林大海声称自己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有户口本为证。如果他执意要带走小阳,从法律程序上讲,我们很被动。”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但我们都看到了,小阳在陈老师这里,才像个人样!才刚有点笑容,刚敢说想上学!陈老师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为了这孩子,腿摔断了都没吭一声!现在,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再被推进火坑!我提议,我们社区联名,支持陈明远老师获得林小阳的监护权!用我们大家的力量,给孩子一个安全的家!”

话音落下,短暂的沉默后,王建国第一个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同意!签!算我一个!陈老师是好人,小阳跟着他,我们放心!我店里学习用品随便用,以后孩子的纸笔本子,我包了!”

“我也签!”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沉稳有力,“小阳那孩子,是个数学天才!不能就这么毁了!陈老师有教育经验,能帮他!我虽然退休了,但教了一辈子书,愿意当个见证人!”

“签!必须签!”赵阿姨眼圈发红,“多好的孩子啊,被折磨成那样……陈老师不容易,我们街坊邻居不能看着不管!”

“对!签!”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一时间,会议室里群情激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都写满了支持和决心。张红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联名信纸,第一个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认真地书写上去,仿佛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暖流,在冰冷的夜色中悄然涌动。

会议接近尾声时,张红梅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睛一亮,立刻接通:“喂?周敏?太好了!你到楼下了?快上来!我们正需要你!”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干练职业套装、气质精明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进会议室。她是周敏,陈明远早年教过的学生,如今是市里一家知名律所的执业律师。她接到张红梅的电话后,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赶了过来。

“张主任,情况我大致了解了。”周敏没有多余的寒暄,坐下后立刻进入状态,语速清晰而专业,“当务之急,是阻止林大海行使监护权,并为陈老师争取临时监护权,最终目标是变更监护权。林大海有严重的家暴史,这是我们的突破口。我需要尽快见到林小阳本人,获取他的证言,这是最直接的证据。同时,需要收集一切能证明林大海不适合担任监护人的材料,包括邻居证言、可能的医院记录、警方记录,以及他过往的劣迹。另外,陈老师的经济状况、居住环境、对小阳的照顾情况,也需要形成有利的证据链。”

她条理分明地分析着,专业的素养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一丝安心。“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张主任,麻烦您组织人手,尽快收集社区联名信和邻居证言。王老板、李老师,你们和陈老师熟悉,多提供一些他照顾小阳的细节。我明天一早就去见小阳和陈老师,然后去调取相关记录。我们必须在林大海反应过来之前,把申请材料递到法院!”

周敏的到来,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原本带着几分悲壮气息的社区力量之中。专业的法律指引,让大家的行动有了明确的方向和更强的信心。

接下来的几天,小小的社区仿佛拧成了一股绳。王建国关了半天的店,骑着三轮车帮张红梅挨家挨户收集签名;李老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记录的关于林小阳数学天赋的观察笔记;赵阿姨和其他几位热心邻居,自发地轮流去陈明远家帮忙做饭、打扫,让老人能专心照顾小阳。

在周敏和心理咨询师的共同努力下,林小阳的状态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虽然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后的疲惫,但至少不再完全封闭自己。当周敏用极其温和、耐心的方式,引导他回忆并讲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时,少年瘦弱的身体会无法抑制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滚落,但他最终还是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开了口。那些被深埋的痛苦记忆,第一次以受害者的视角,清晰地呈现在法律面前。

周敏将这些证言,连同收集到的林大海因家暴被警方训诫的记录(虽然因为受害者当时年幼且恐惧,未能正式立案)、社区联名信、邻居们关于林大海酗酒暴躁的证词、陈明远悉心照顾林小阳的种种证据、以及李老师提供的关于林小阳特殊天赋的证明,整理成一份厚厚的申请材料,提交给了区人民法院,申请剥夺林大海的监护权,并指定陈明远为林小阳的监护人。

开庭那天,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陈明远拄着拐杖,在周敏和张红梅的陪同下走进法庭。他的身边,紧紧跟着林小阳。少年穿着一身周敏特意为他准备的、略显宽大的干净衣服,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抿得发白,身体微微紧绷着。但当他的目光掠过旁听席时,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王建国、李老师、赵阿姨……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无声地传递着支持和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瘦弱的脊背。

法庭上,林大海依旧叫嚣着,挥舞着户口本,强调自己的“父亲”身份,指责陈明远“拐带”他的儿子。但当法官要求他解释林小阳身上的伤痕、解释孩子为何对他表现出极度的恐惧时,他变得语无伦次,只能粗暴地咒骂。

轮到林小阳作证时,整个法庭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少年站在证人席上,面对着法官,也面对着那个曾带给他无尽噩梦的男人。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旁听席上的陈明远心都揪紧了。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向林大海,而是望向审判席上那枚庄严的国徽。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不大,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打我……用皮带……用凳子腿……不给我饭吃……把我关在……黑屋子里……很多次……我害怕……很害怕……”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封的河面下艰难凿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勇气。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些暴力的场景,描述着饥饿和黑暗带来的恐惧。当他提到有一次被打得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无人理会时,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陈明远看着证人席上那个单薄却努力站直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知道,少年正在亲手撕裂自己最深的伤口,只为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林大海在下面气急败坏地咆哮、否认,但他的声音在少年平静而痛苦的叙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周敏适时地出示了收集到的各项证据,环环相扣,形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证明林大海长期对林小阳实施严重的身心虐待,完全不具备担任监护人的资格。

法官仔细审阅了所有证据,听取了双方陈述。最终,法槌落下,发出清脆而庄严的回响。

“本院认为,被申请人林大海的行为已严重损害被监护人林小阳的身心健康,其行为已构成对监护职责的严重侵害……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相关规定,判决如下:一、撤销林大海对林小阳的监护人资格。二、指定申请人陈明远为林小阳的监护人。”

判决书宣读完毕的那一刻,旁听席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掌声和低低的欢呼。王建国激动地抹着眼睛,李老师欣慰地点着头。张红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陈明远。

陈明远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向刚从证人席下来的林小阳。少年站在那里,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的紧张中缓过神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那双一直笼罩着恐惧阴霾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了老人的身影。

陈明远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落在少年瘦削的肩膀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浑浊的眼里是欣慰,是心疼,是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

林小阳抬起头,望着老人慈祥而坚定的面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身体微微靠向老人温暖的臂弯。这个细微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周敏收拾着文件,看着这一老一少相互依偎的身影,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不知何时,外面连绵的阴雨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却无比执着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法庭光洁的地板上,也落在了陈明远和林小阳紧紧相依的影子上,仿佛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第九章  阳光课堂

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陈明远家略显陈旧的客厅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粉笔灰和旧书页的气息。客厅中央,那张承载过无数争执、担忧和泪水的旧茶几,如今被擦得锃亮,周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把小凳子和椅子。墙上,曾经被林小阳偷偷写下复杂公式的角落,如今挂上了一块不大的绿色黑板。黑板上方,是陈明远用端正的楷书写下的四个字:阳光课堂。

这是周六的上午。不大的客厅里,坐着五六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刚上一年级。他们有的咬着铅笔头,对着作业本皱眉;有的小声讨论着题目;还有的,好奇地偷偷打量着站在黑板旁的林小阳。

林小阳穿着王建国送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安静地站在陈明远身边。他手里拿着一盒彩色粉笔,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体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陈明远正耐心地给一个四年级的孩子讲解一道应用题,声音温和而清晰。

“所以,小明从家到学校的距离,加上他从学校到图书馆的距离,就等于他总共走的路程,对不对?”陈明远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简单的示意图。

孩子点点头,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陈爷爷!原来要把两段路加起来!”

“对,就是这样。”陈明远笑着摸摸孩子的头,目光转向林小阳,“小阳,帮李想拿一支红色的粉笔好吗?我们用它来标出图书馆的位置。”

林小阳像是被轻轻点了一下,迅速抬起头,从粉笔盒里准确地挑出一支红色粉笔,递到陈明远手中。动作很快,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利落感,但递出粉笔后,他又立刻垂下了眼睑,退后半步,重新回到那种近乎隐形的安静里。

陈明远接过粉笔,在图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点。他眼角余光留意着林小阳,心中既欣慰又带着一丝疼惜。他知道,让这个曾经像惊弓之鸟般的少年站在这里,面对一群陌生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每一次递粉笔、擦黑板、帮忙分发作业本,都是他小心翼翼迈出的步伐。

“好了,大家自己做一下练习册上类似的题目。”陈明远布置完任务,拄着拐杖走到林小阳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小阳,帮爷爷看看王乐乐那道几何题,他好像卡住了。不用讲,就看看他哪里没画对辅助线,轻轻指给他看就行。”

林小阳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他抬眼看向那个叫王乐乐的圆脸男孩,对方正对着一个三角形抓耳挠腮。犹豫了几秒,林小阳挪动脚步,无声地走到王乐乐身边,微微弯下腰。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王乐乐的练习册上,沿着一条边轻轻虚划了一下。

王乐乐愣了一下,顺着那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突然一亮:“啊!我知道了!要画这条高!”他兴奋地拿起尺子,飞快地画了起来。

林小阳在他画完的瞬间,已经直起身,默默地走回了黑板旁的位置,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任务。但王乐乐抬起头,冲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小阳哥哥!”

那声“哥哥”和那个笑容,让林小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飞快地瞥了王乐乐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陈明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浮起温和的笑意。

日子在粉笔灰的飘落和孩子们稚嫩的提问声中一天天过去。阳光课堂成了社区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据点。李老师每周都会抽空过来,帮忙辅导高年级的数学;王建国则成了后勤部长,时不时送来些新本子、铅笔,或者几包给孩子们解馋的糖果。赵阿姨和其他几个热心邻居,则轮流负责课间的小点心,有时是一锅热腾腾的红薯粥,有时是几块刚烤好的小饼干。

林小阳依旧是安静的,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但他站在黑板旁的时间越来越长,递粉笔的动作越来越自然。他开始能分辨出哪个孩子需要蓝色的粉笔画图,哪个孩子需要绿色的粉笔做标记。当低年级的孩子被简单的加减法绕晕时,陈明远会鼓励他:“小阳,你来帮小美算算,三加五等于几?”

起初,林小阳只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8”。后来,他会蹲下来,指着小美的手指,让她自己一根一根地数。再后来,当小美终于数清楚,高兴地喊出“八!”的时候,林小阳的嘴角会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光。

陈明远知道,真正的阳光,正一点点融化着少年心底的坚冰。

变化发生在一次市级“雏鹰杯”数学竞赛之后。区里选拔时,李老师力荐林小阳参加。陈明远有些犹豫,担心竞赛的压力会重新勾起林小阳的不安。但李老师坚持:“这孩子是块璞玉,不雕琢可惜了。让他试试,就当见见世面,名次不重要。”

竞赛那天,陈明远亲自把林小阳送到考场外。少年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陈明远用退休金给他置办的),手里捏着准考证,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带着久违的、属于挑战者的专注和一丝紧张。

“别紧张,”陈明远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就像平时在课堂上解题一样。爷爷在外面等你。”

林小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考场。陈明远坐在考场外的长椅上,看着紧闭的大门,拄着拐杖的手心微微出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担心题目太难,担心环境陌生让林小阳不适,担心他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两个小时后,考场门开了。孩子们鱼贯而出,有的兴奋,有的沮丧。陈明远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阳走了出来。他的脚步不快,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陈明远敏锐地捕捉到,少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戒备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暗夜里的星辰被骤然点亮。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沉浸在思维世界后焕发出的光彩。

“怎么样?”陈明远迎上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林小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最后一道题……很有意思。”

陈明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瞬间落回了实处。他笑了,用力点点头:“有意思就好!走,回家,爷爷给你做红烧肉!”

成绩公布是在两周后一个普通的午后。阳光课堂刚结束,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收拾书包准备回家。陈明远正低头整理着散落的练习册,家里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您好?”陈明远拿起话筒。

“陈老师!是我,李国栋!”电话那头传来李老师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成绩出来了!小阳!林小阳!一等奖!全市一等奖!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陈明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而且评委会特别推荐!市一中的特招办刚给我打电话了!他们看中了小阳的解题思路,尤其是最后那道题的独特解法!他们想特招小阳进他们的理科实验班!免试入学!陈老师!小阳这孩子……他……”李老师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话筒从陈明远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悬在半空,轻轻晃荡着。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客厅里。

林小阳正蹲在地上,帮最小的那个孩子把散落的蜡笔一支支捡起来,放进盒子里。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略显单薄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神情平静,动作细致,仿佛刚才电话里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与他毫无关系。

“小阳……”陈明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林小阳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望向老人。他似乎从陈明远激动异常的神情和那悬空的话筒里明白了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手里还捏着最后一支红色的蜡笔。

“爷爷?”他轻声问,带着一丝困惑。

陈明远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有些蹒跚却无比坚定地走到林小阳面前。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少年那只拿着蜡笔的手,感受着那微凉的、却不再抗拒的体温。

“孩子……”陈明远的声音哽咽了,喜悦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你能……你能去上学了!最好的学校!他们……他们要你了!”

林小阳愣住了。他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老人泪流满面却充满狂喜的脸庞。他握着蜡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支红色的蜡笔,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在他掌心燃烧。

几秒钟的沉寂后,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掠过少年的脸庞——先是茫然,然后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接着,那层覆盖了太久太久的冰壳,仿佛在老人滚烫的泪水和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肯定中,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紧紧地回握住了陈明远那只苍老而温暖的手。他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浓,将整个客厅,连同那方小小的黑板,以及黑板上方那四个朴素的字——“阳光课堂”,都染成了温暖而辉煌的金色。那光芒,仿佛穿透了漫长的黑夜,终于,完完全全地,照亮了少年前行的路。

第十章  天明的阳光

市一中礼堂穹顶高阔,日光灯洒下清冷的光,将深红色幕布映照得庄重而肃穆。台下黑压压坐满了毕业生和家长,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交谈声、相机快门声,还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感伤。林小阳站在舞台侧幕的阴影里,指尖冰凉,攥着那张薄薄的演讲稿。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台下第一排正中央,陈明远坐得笔直。老人今天特意穿上了那件压箱底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别着枚小小的校徽,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影,牢牢锁定在侧幕那个挺拔却略显紧绷的身影上,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下面,有请本届毕业生代表,高三理科实验班林小阳同学发言!”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林小阳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舞台中央那束追光。脚步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强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台下无数道目光汇聚而来,带着好奇、期待,或许还有审视。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和窒息感,喉咙发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第一排中央,老人正用力地、一下一下地为他鼓掌,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鼓励,像一块定海神石。

林小阳在话筒前站定,展开手中的稿纸。指尖的颤抖传递到纸页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家长……大家好。我是林小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台下,最终落回那个唯一能让他心安的坐标点。陈明远正看着他,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站在这里,我想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阳光’的故事。”少年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里没有光。寒冷、黑暗、恐惧……它们像厚重的茧,把我紧紧包裹。我以为,阳光是骗人的,就像那些承诺过永远不会伤害我的人一样。”

礼堂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少年清朗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回荡。前排有几位家长悄悄交换了眼神,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直到那个清晨,在公园冰冷的长椅上,有人递给我一杯热豆浆。”林小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明远,“那双手很苍老,布满了皱纹,却很温暖。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说:‘孩子,喝点热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陌生人的善意,也可以像阳光一样,穿透厚厚的茧壳。”

陈明远听着,眼眶早已湿润。他想起那个蜷缩在长椅上的单薄身影,想起那双充满警惕和绝望的眼睛。老人微微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后来,这个人把我带回了家。一个很小、很旧,却无比温暖的家。”林小阳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温度,“他教我认字,教我数学,教我……重新相信这个世界。他告诉我,无论黑夜多么漫长,天明了,就一定会有阳光。他用他的耐心,他的坚持,他毫无保留的爱,一点一点,融化了包裹我的坚冰。”

少年的声音微微哽咽,他停顿片刻,调整呼吸,目光变得更加坚定:“他不仅给了我一个家,更给了我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他让我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我的天赋可以被看见,被尊重,被珍视。他让我明白,无论出身如何,经历过什么,只要自己不放弃,只要有人愿意为你点亮一盏灯,前路就永远有光。”

林小阳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下,声音清晰而有力:“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陈明远老师。”

“爷爷,”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用这个称呼呼唤陈明远,声音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感激,“谢谢您。谢谢您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没有转身离开。谢谢您教会我,天明了,阳光总会到来。您就是我的天明,我的阳光。”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陈明远眼中滚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不再试图掩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嘴角却高高扬起,那是发自心底的、最欣慰的笑容。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许多人的眼眶也湿润了。

次年春天,一个寻常的清晨。

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好,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送来清雅的香气。晨光熹微,透过半开的窗户,温柔地洒在摇椅上。

陈明远安静地坐在那里,腿上摊开着一本翻到一半的《趣味数学史》,老花镜滑落在鼻梁上。他微微歪着头,神情安详得如同睡着了一般。阳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落在他布满岁月痕迹却无比平和的脸庞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只麻雀落在窗台,歪着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片刻,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在春日和煦的阳光里,在白玉兰的芬芳中,结束了他平凡却充满温暖的一生。

葬礼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墓园里,黑伞如云。数百名陈明远曾经教过的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中有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有扎根基层的公务员,有忙碌的医生、教师、工人……年龄跨度从二十多岁到六七十岁。他们默默地站在雨中,胸前的白花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没有喧哗,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和雨滴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张红梅和王建国站在人群最前面,红着眼眶。李老师扶着哭得几乎站不稳的周敏律师。

林小阳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站在墓碑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墓碑上,陈明远的名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晰。照片里的老人,笑容温和,眼神里仿佛还带着阳光课堂里那份独有的慈祥与睿智。

少年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墓碑,拂过那熟悉的名字和照片。他凝视着照片里那双含笑的眼睛,仿佛还能听到老人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孩子,天明了,就有阳光。”

“爷爷,”林小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幕,落进每一个在场人的心里,“您看,天明了。”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被撕开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笔直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陈明远的墓碑上,也落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将他笼罩在一片温暖而耀眼的光辉之中。

林小阳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站起身。他挺直了脊梁,目光扫过墓碑前肃立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带着哀思与敬意的脸庞。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墓碑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爷爷,”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重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墓园,“您给我的阳光,我会好好守着。我会把它,带给更多需要的人。”

他弯下腰,将手中那支洁白的玉兰花,轻轻放在墓碑前。然后,他转过身,迎着那束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宽广的阳光,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阳光洒在他年轻的背影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战袍。那束光,穿透了离别的悲伤,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照亮了每一个在场者心中,那份关于“天明的阳光”的承诺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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