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漪将白玉令牌塞到贾环怀中，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掌心，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一般。

她随即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这才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此事万不可声张，连父皇也别告诉。记住——”

“这令牌是给你防身救急的，不是让你逞威风的！若不到万不得已，切莫轻易示人。”李清漪清亮的眸子闪着复杂的光，那光里有担忧，有决绝，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贾环握着那方尚带着她体温的玉牌，心中震动如潮。

这哪里只是一块令牌？

分明是一份信任，一道逾越的庇护。

长乐公主李清漪，今上最宠爱的女儿，金枝玉叶之身，竟将代表皇室身份的令牌私下赠予一个外臣之子。

此举若被有心人知道，轻则遭人非议，说她私相授受、有失体统。

重则引火烧身，被扣上个“结交外臣、图谋不轨”的罪名。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选择将这份保障交到他手中。

“殿下……”贾环喉头微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臣，铭感五内。此恩此情，贾环必当铭记。”

“谁要你感了！”李清漪别过脸去，耳根已染上薄红，语速快得有些慌乱，“你……你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我饶不了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怔住了。

这般直白的话，哪里像是一位公主该说的？她咬了咬唇，一跺脚，转身便走。

鹅黄的裙摆在假山石径上一闪而逝，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馨香，萦绕在晚风里，久久不散。

贾环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玉牌。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上面雕着精致的蟠龙纹。他将玉牌贴身收好，隔着衣料仍能感受到那份温热。

抬头望去，满池残荷在秋风中摇曳，枯叶相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叹息。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

湖广之地，瘴疠横行，匪患未平，更有地方豪强盘根错节。此一去，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从决定参加科考那一刻起，从在金銮殿上应答如流那一刻起，从他接下这桩差事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既然已踏上，再难也要走下去。

夕阳西下，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御花园的石径上，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将他与这座皇城、与这里的人和事，一点点扯开。

他深吸一口气，秋日的凉意灌入肺腑，让他清醒了几分。

转身，一步步，坚定地迈向那未知的南方。

二、梨香院的不眠夜

夜色渐浓，荣国府却一反平日的宁静。

各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下人们脚步匆匆，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紧张。

梨香院里，更是亮如白昼。

赵姨娘从傍晚起便一直待在这里，坐立不安。她一会儿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行李，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妥那样不对，亲自上手重新整理。

“这件鹤氅要放在最上面，湖广湿冷，早晚用得着。”

“这双靴子多塞些棉絮，走路不硌脚。”

“还有这些药材，都包好了，单独放一箱。”

她絮絮叨叨，手上不停，眼圈却早已红了。

彩霞和香菱跟在她身后，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彩霞性子沉稳，只默默帮着整理；香菱年纪小，见赵姨娘掉泪，自己也跟着眼眶发红。

“这湖广是什么地方？”赵姨娘一边将一件厚实的鹤氅塞进箱笼，一边絮絮叨叨，“我听人说，那儿瘴气重，夏天湿热难耐，冬天阴冷刺骨。前些年还闹过瘟疫，死了不少人……还有匪患，说是山匪猖獗，专劫过路的商队官差……”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环儿这才多大？过了年才十九……朝廷怎么就派他去那样的地方？那些个老爷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偏要让我儿去冒险……”

“姨娘宽心，”彩霞温声劝道，递上一杯热茶，“三爷是奉旨办差，身边自有护卫随从。我听说，圣上还特意拨了一队禁军护送。况且三爷素来谨慎，行事周全，定会平安归来的。”

“谨慎？他若是谨慎，当初就不会去考什么状元，当什么官！”赵姨娘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捧着暖手，“安安分分在府里待着不好么？读书识字，将来娶一房媳妇，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偏要去闯那龙潭虎穴，逞那个能做什么？”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茶盏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帘子一掀，贾探春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袄裙，外罩月白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显得格外清减。许是来得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在灯下闪着微光。

一进门，见赵姨娘正在抹泪，她脚步顿了顿，才走上前轻声唤道：“娘。”

这一声“娘”，叫得赵姨娘心头一酸。

自探春记事起，她们母女之间便隔着层层规矩礼数。她是庶出，却养在太太跟前，学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行的是主子的礼数。对生母赵姨娘，她向来只称“姨娘”，何曾这般亲昵地唤过“娘”？

赵姨娘忙擦了眼泪，强笑道：“三姑娘来了。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贾探春不答，目光在屋内扫过——箱笼堆了半屋子，衣物、书籍、药材分门别类，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里间那扇紧闭的门上：“环弟还在书房？”

“是，”彩霞答道，“说还有些文书要整理，晚膳都没用。”

探春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了赵姨娘的手。

这个动作让赵姨娘微微一震。

探春的手很凉，指尖纤细，却握得紧。她看着母亲，那双素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也泛起了浅浅的涟漪：“娘，环弟此去，是为朝廷办事，是为贾家门楣争光。您该为他骄傲才是。”

赵姨娘怔怔地看着女儿，眼泪又涌了上来：“我……我是怕……怕他有个万一……”

“怕什么？”探春握紧了她的手，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环弟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敢去，必是心中有数。我们在这里哭哭啼啼，反倒乱了他的心。”

话虽如此，她自己说着，声音却也有些发颤。

正此时，里间的门开了。

贾环走了出来。

他已换下官服，穿着一身靛青色的常服，腰间束着墨色腰带，显得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眼底却有光——那是少年人特有的、对前路既忐忑又期待的光。

“三姐姐来了。”他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探春与赵姨娘交握的手上，笑意深了些。

探春松开手，上前两步，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道：“都收拾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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