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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不择言


南乔那通电话带来的短暂波澜,很快被生活的惯性吞没。他确实开始尝试每月给米豆打一次电话,时间固定在某个周末的晚上。起初的几次,通话异常艰难。父子俩隔着遥远的电波,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彼此都小心翼翼,又都词不达意。南乔问些干巴巴的问题:“最近学习怎么样?”“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米豆的回答则简短、拘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还行。”“没有。”通话常常在几分钟内陷入尴尬的沉默,然后匆匆结束。南乔能感觉到米豆的生疏,这让他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融化这层坚冰。他笨拙地想用物质弥补,开始在网上给米豆买一些时下流行的玩具、运动鞋,快递直接送到家里。米豆收到时会发来一条简短的“谢谢爸爸”,客气得像是对待一个远房亲戚。南乔知道这不对,但他似乎只会用这种物化的方式来表达,就能让孩子的生活里有他的痕迹。

而苏予锦这边,生活的压力并未因为南乔那一点点笨拙的改变而减轻。米豆升入四年级后,课业难度陡然增加,学习习惯的短板暴露无遗。更让苏予锦焦虑的是,米豆的成绩像坐滑梯一样,从中游一路下滑到了倒数。老师几次找她谈话,委婉地指出米豆上课注意力不集中,作业马虎,最近测试成绩很不理想。甚至有意无意的提,单亲家庭的孩子,大人要多上点心。苏予锦心急如焚。她试着每天晚上抽出更多时间陪米豆复习,讲解习题,但常常是她讲得口干舌燥,米豆却眼神飘忽,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问懂了没有,就茫然地点头。好几次,她压着火气,试图耐心引导,却发现米豆的基础比她想象中还要薄弱,讲过的知识点转头就忘。有时候,控制不住的揍一顿,却也没有改变米豆的学习习惯以及行为习惯。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像潮水一样一次次冲击着她。

她工作上的压力也不小,明天面对形形色色人,自己好像游刃有余,又无比麻木的像空有行尸走肉的躯壳。天这天下班,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办公室。想到家里冰箱空空,她又匆匆拐进菜市场,在拥挤的人流里抢购了一些食材,排队结账时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推开家门,预料中的整洁没有出现,迎接她的一片狼。沙发上堆满了换下来的衣服和书包,茶几上散落着零食包装袋和摊开的、只写了寥寥几笔的作业本。地板上还有一小滩打翻的牛奶渍,已经微微发黏。而米豆,正抱着遥控器蜷在沙发角落,对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对她回家毫无反应。

“米豆!”苏予锦提高了声音。

米豆这才抬起头,立马把电视关了,脸上还残留着电视动画片带来的兴奋,看到母亲的脸色,那点兴奋瞬间凝固了。

“作业写完了吗?”苏予锦放下沉重的购物袋,声音里是压抑着的火气。

“……还没。”米豆小声说。

“没写完作业就看电视?家里弄得像垃圾场一样,你看不见吗?”苏予锦的视线扫过乱糟糟的客厅,又看到摊开的作业本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迹和明显是胡乱填写的答案,连日来的焦虑、疲惫、失望,还有内心深处那份对南乔缺席、自己独自承担一切的委屈和愤怒,像被点燃的引信,瞬间烧到了尽头。

“你看看你!成绩都成什么样子了!倒数!你还有心思玩!你一天不能争气点吗?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吗她几步走过去,一把夺过米豆的遥控器,“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心思要用在学习上!你看看这个家!我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回来还要伺候你,给你做饭、检查作业,你呢?你就给我看这个?!”试卷说的倒数,家里的垃圾场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尖锐得有些刺耳。米豆被吓住了,缩着脖子,眼眶迅速泛红,但还是倔强地抿着嘴。

苏予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张日渐褪去婴儿肥、轮廓逐渐清晰的脸,眉眼、鼻子、甚至倔强时嘴角微微下拉的弧度,都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年轻时的南乔惊人地重合,尤其是那双此刻写满不服和委屈的眼睛,曾几何时,南乔在争执中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这一瞬间的联想,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所有的理智。积攒了多年的孤军奋战、被辜负的信任、对未来的恐慌、以及对眼前这个越来越像他父亲、却又似乎同样让她感到无力的孩子的失望,彻底冲垮了堤坝。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跟你爸一模一样!”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指着米豆的手指微微颤抖,“一样的没责任心!一样的只顾自己!一样的……让人失望透顶!”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震了一下,但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长久以来压抑的、对南乔的怨怼,此刻找到了一个最直接、最错误的出口。

“我当初……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这句话未经思考,裹挟着最深的疲惫和绝望,脱口而出,“生下你,让你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没有爸爸管,我自己又……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连……”

“我连自己都快撑不下去了!”她哽咽了,眼泪夺眶而出,但愤怒依然占据上风,“我连你都……”  后面更可怕的“不想要了”。看着米豆骤然煞白的小脸和难以置信的眼神,那四个字最终被她死死咬在唇边,没有真的说出口,但那强烈的厌弃和逃避的意图,已经在她的眼神和崩溃的语气里表露无遗。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苏予锦粗重的喘息和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米豆呆呆地看着母亲,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充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无措。

苏予锦看着儿子这样的眼神,心头猛地一刺,汹涌的怒火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和悔恨覆盖。她刚才说了什么?她对她的孩子说了什么?

但极度的情绪透支让她此刻只剩下虚脱。她踉跄了一下,没有再去看米豆,转身冲进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到地上,捂住脸,无声的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愤怒,而是无尽的懊悔、自责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她伤害了她最想保护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而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不想要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刺伤了米豆,也狠狠扎进了她自己的心里,让她看清了自己压抑之下,那偶尔浮现的、黑暗而软弱的念头。

客厅里,一片死寂。过了很久,才传来米豆极其轻微、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黑夜里的呜咽。

卧室门外那压抑的呜咽声,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苏予锦的心上。她靠着门板,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渐渐止住,留下干涸的刺痛感和满心的冰凉。悔恨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嶙峋礁石,尖锐地硌着她。她怎么能……怎么能对米豆说出那样的话?那些话,与其说是对儿子的指责,不如说是她这些年所有委屈、愤怒和无力感的一次总爆发,而米豆,成了最无辜的承受者。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孩子,是自己当初要生生下他的,或许同样感到困惑和不安的孩子。他弄乱房间,成绩下滑,贪玩手机,或许是行为不当,但绝不该承受那样残忍的定性,更不该成为她对他父亲怨气的替身。

苏予锦用力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腿有些发麻,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和紊乱的心跳。她不这样,米豆还需要他。

她轻轻拧开门把手。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勾勒出沙发上那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轮廓。米豆背对着她,肩膀微微抽动,但已经听不到哭声,只是偶尔有一两声极力克制的抽噎。

苏予锦的心又揪紧了。她悄声走到厨房,放下之前拎回来的购物袋。食材散乱着,但她现在无心理会。现在做饭炒菜已经来不及,她打开冰箱,拿出鸡蛋、番茄,又找出挂面。动作有些僵硬,但还算流畅。烧水,洗番茄,打蛋。厨房里渐渐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属于日常生活的温暖假象。

她刻意放轻了动作,但米豆还是听到了。他悄悄转过头,红肿的眼睛偷偷望向厨房里母亲沉默忙碌的背影。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究。

面很快煮好了,简单的番茄鸡蛋面,热气腾腾。苏予锦盛了两碗,端到餐桌上。她转身看向沙发,声音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却尽量放得轻柔:“米豆,来吃饭。”

米豆迟疑了一下,慢慢从沙发上挪下来,低着头走过来,在餐桌边坐下,依旧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两人沉默地吃着面。苏予锦食不知味,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身上。米豆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啜着汤,偶尔偷偷抬眼看她一下,又迅速垂下眼帘。

“妈妈……”  米豆忽然极其小声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我……我把客厅收拾好了。”

苏予锦一愣,转头看向客厅。果然,沙发上的衣服和书包不见了,茶几上的垃圾也被清走了,地板上的污渍似乎也简单擦拭过,虽然还有些痕迹。他是在她做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做的这些。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苏予锦的鼻尖,她几乎又要落泪。孩子用这种方式,笨拙地示好,试图弥补,或者说,试图平息母亲的怒火,挽回一点点安全感。

“嗯。”  苏予锦嗓子发堵,只能勉强应了一声。她放下筷子,看着米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米豆,刚才……刚才妈妈说的话,都不对。是妈妈不好,妈妈太累了,乱发脾气。那些话不是真的,妈妈向你道歉。”

米豆抬起头,眼圈又红了,但他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混乱地表达着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最终,他小声说:“妈妈,你别生气……我,我明天开始好好写作业。我……我不玩手机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妈妈,你别不要我……”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苏予锦心上。她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儿子轻轻揽进怀里。米豆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便软了下来,紧紧依偎着母亲,将脸埋在她肩头,无声地流泪。

苏予锦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喉咙哽咽:“对不起,米豆,对不起……妈妈永远不会不要你。妈妈刚才说的是气话,是错的。你是妈妈最重要的人,妈妈爱你。”  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要驱散自己那句话带来的阴霾,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米豆在她怀里点了点头,抽泣渐渐平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着苏予锦,很认真地说:“妈妈,你也吃饭。面要凉了。”

这一刻,孩子眼中那小心翼翼的安慰和关心,让苏予锦既心酸又温暖。她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好,我们一起吃。”

饭后,米豆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苏予锦没有阻拦,只是跟过去,默默接过来清洗。米豆就站在一旁,拿着干布,等她洗好一个,就接过来擦干。母子俩没有太多交流,但那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无声的协作中慢慢消融。

洗完碗,米豆走回书桌前,打开作业本,坐得端端正正,开始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在客厅里收拾东西的苏予锦。

苏予锦整理着沙发,目光落在儿子稚嫩却挺直的脊背上。夜色渐深,窗外万家灯火。这个小小的家,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此刻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脆弱。她知道,裂痕已经产生,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完全抹去。孩子心里的恐惧和受伤,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抚平。而她自己的疲惫和压力,也依然存在。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们都在努力向彼此靠近。她用一顿简单的饭,他用一次沉默的收拾和一句小心翼翼的“你也吃饭”,笨拙地修补着关系的缝隙。前路依然漫长且艰难,关于南乔的缺席,关于米豆的成长,关于她独自扛起的这一切的重量……但此刻,看着灯光下儿子努力书写的小小身影,苏予锦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更沉重的思绪暂时压下。

她走到米豆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累了就休息会儿,别写太晚。”

米豆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努力想显得轻松的笑容:“嗯,妈妈,这道题快写完了。”

苏予锦点点头,没有离开,而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本杂志,静静地陪着。她知道,有些陪伴,不需要言语。有些伤口,需要时间和耐心,才能慢慢愈合。而这个夜晚,只是一个开始。

那一夜,这个曾经被苏予锦打理得温暖而井井有条的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沉寂。隔着一扇门,母子俩都被各自汹涌的痛苦和伤害淹没了。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乔,对此一无所知。他刚刚结束和一个难缠的供应商的谈判,正驱车返回临时住所,想着下次通话该如何和米豆多聊几句。他并不知道,那个他血缘相连的孩子,此刻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在母亲失控的话语带来的风暴里,瑟瑟发抖,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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