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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第307章 青紫(下)


第307章  青紫(下)

    夜幕渐深,城东头的酒肆沉醉阁偏门,吹熄了烛火,只剩一两盏守夜的油灯,在料峭的冬夜里明明灭灭。

    一架低窄的板车从偏门出来,上头躺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长条,投射在巷子墙道上的狭长影儿漫着咸腥的血气。

    这影儿“嘎嘎吱吱”地从沉醉阁驶出,最后隐入两条街巷外的武定侯府后窄门,如同运了一板价值一般的货物。

    失去价值的傅明姜当然再入不了正院,被那拖货的板车,送往后罩房外一处清冷的兀房。

    兀房原先是堆杂物的处所,四角蒙着破败蛛网,前室的隔板依次摞放即将到来的新年除夕,当晚要放的烟火。

    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绥元翁主傅明姜,伴着浓烈的硝石味,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地睡在吱呀乱响的板床上。

    她好似堕入了沉迷的梦里,这个梦是黑色的,昧着一层雾蒙蒙的灰,轴心有个巨大的裂洞,散开慑人的光晕,把她的身、她的影、她的心抽吸到深洞中去。

    她时醒时迷,时沉时起,起时一伸手便摸到几块浸了凉水的饼子,像放在梁下湿透了的鸡食,也像烂在沼水里的丝绸,噜噜囔囔的,碎成一绺一绺的残线。

    她不愿意吃,用尽力气撒开,却只能把残饼推出两寸之外,她又撑起身子张口叫:“秀娘——秀娘——”

    声音却嘶哑得像一块破败的布,扬在空中,没一会儿就被寒风破穿,发不出声,便传不出去,更无人听见。

    秀娘是傅孺人的闺名。

    被傅明姜责令在诸人面前验明处子之身后,为折辱她,傅明姜仍将她留在崔家当差。

    如今这时刻,她是傅明姜唯一想到求救的人。

    傅孺人是女官,能递帖子进宫,如今能救她的人,唯有宫中母亲的密友乔贵妃了——腊月隆冬,天寒地冻,玉郎将她扔在这不避风的兀房,只有一盏油灯散开微弱的光亮,板床就放在地上。

    她身体剧痛,生产后被撕裂的痛从两股间向里钻,像一把尖锐的镐凿着她的骨头、肋间和膝盖骨头的缝隙.

    身下还在潺潺流血,鲜血浸透了贴身的亵裤,鲜血贴在大腿内侧凝结成疤痂。

    玉郎玉郎想叫她死!

    想叫她活活饿死、冻死在这破烂房间里!

    悲哀的是,便是这样,她也提不起半点恨意!

    傅明姜胳膊肘撑地,忍住摩擦带来的剧痛,一点一点向斜靠墙的门扉爬去,她用尽最后力气,将紧闭的门扉推开一条细缝。

    透过细缝,可见正院人来人往,石榴百子酸枝木踏步床、檀木刻万字不断纹妆枢柜、樟木嵌宝厚底箱全都被人抬了出来。

    全,全都是她的陪嫁!

    面生的小厮嬉皮笑脸地摸了把樟木,用挖耳屎的小拇指指甲顺手抠下一颗箱面上的小蓝宝,神色自若地塞进怀里,再和同伴一道猥琐笑,一道不知说着什么荤话。

    傅明姜再无狂怒恼火之意,唯剩惶恐惊惧。

    正院一厢在搬出她的东西,另一厢,却在流水样的搬进许多物件儿,多是四四方方的薄片,蒙着绸布,四五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抬四角,风把绸布吹起,才看清抬的都是画儿,并非是绢绸裱起来的,而是如今最时兴最昂贵的裱法,用薄片的澄透琉璃罩住,画框是较硬的红木卯榫而成,底绸在雪中粼粼发光。

    被撞开的门扉“嘎吱”作响。

    守门的婆子低头看过来,一见傅明姜奄奄一息地趴在门槛上,脚作势往里踢:“进去!甭乱瞧!”

    傅明姜满头是汗地一把捧住婆子的脚,手上的戒指、镯子早已空空如也,她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方绢绸丝帕塞进婆子鞋跟里:“.这丝帕值五两银子,那画儿.世子世子送了什么画进正院去?”

    婆子荡了荡脚,丝绢帕角跟着大脚晃来晃去,婆子弯腰卷起丝绢,嘿嘿笑起来:“玉盘夫人的画,昨儿个世子在账房支了一千七百两银子,跑遍了整个京师城从各家各户手里买下了玉盘夫人的画——”

    婆子顿了顿:“噢,还买了几幅祝嗣明的春景十二图.”自言自语:“府上明明就有祝嗣明的那几幅真迹”

    玉盘夫人那柳山月!

    把她的物件儿丢了,是为给柳山月的画腾位置!

    傅明姜胸腔中涌起一股翻云覆雨的悲怆,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下--体流出,一点一点带走她所剩无几的生命:“不如杀了我“

    傅明姜攀覆在千人踩百人踏的门槛上,双目无神,眼泪早就哭干,像一颗放在地窖烂掉的菜:“为何不杀我,为何”

    她不想活了。

    崔玉郎不爱她,从未爱过她,甚至为了羞辱她,将她交给下贱的跛仆糟践傅明姜脑子里想活着的那根弦被抽走了,呆木地趴在地上,任由发腻的衣衫滑落,露出刚生产后胀大的半边胸脯,却仍旧未有丝毫察觉。

    玉郎不爱她,她为什么还活着?

    她不怪玉郎。

    真的。

    她不怪他。

    母亲死了,弟弟无用,她又收拢不住日渐势微的“青凤”,她浑身上下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了,玉郎又凭什么再爱她?

    傅明姜半仰起头来,伸手去够那婆子,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我这双鞋也卖得起银子.你掐死我,我好一早下黄泉去给玉郎拾掇好家财等他.你掐死我,我把这鞋给你——”

    婆子连连挥手摆脱,隔了一段距离,才“啐”的一声吐了口唾沫,喷到傅明姜脸上!

    个狗贱骚胚子!

    没了男人就想死!

    全然不问刚刚生产下来的婴孩儿!

    那可是自个儿亲儿子呀!

    靖安大长公主心肠再狠、手腕再硬,养出来个这么浪骚蹄子,就算死了,这一辈子的名声也算完了!

    “老奴可不敢杀你!”

    得叫她活着呢!

    世子爷交代了:可不能叫她轻易死了,皇帝如今正等着武定侯府出错处,这浪娘们好歹还担着宗室翁主的名衔,若是不明不白死在武定侯府,那可坏了蛋了,指定要钦点一个大理寺的仵作来查死因!

    要给她安个错处,叫她好好去死!

    婆子眯眯眼:“您这双手可得劲儿了?”

    这么高的门槛都有力气爬了!

    婆子弯腰伸手去捏,心里有了数,用脚把傅明姜一把踹进庑房里,再将门扉一阖,再上了把硕大的铜锁,抽身扬长而去:“您且歇着吧!夜里有好东西叫你宽心!”

    ******

    晌午的插曲,耗掉了傅明姜全部气力,终究将板床旁被水泡烂的残饼一点一点吃了个干净,夜幕一降,她又发起热来,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哇哇哇”的小猫儿一样的哭声。

    她昏昏沉沉眯着眼,伸手去探,却探到一截小小的贴着皮的骨肉。

    这骨肉还温着,却也离凉透不远了。

    她一激灵,猛地睁眼,便见一个光条条的幼婴不知何时躺在她身侧。

    “啊—”半截的尖叫哑在嗓子眼里。

    是那个孽种!

    是那个她刚生出来没多久的孽种!

    傅明姜登时清醒过来,借油灯微弱的光亮,她紧紧盯住那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孩。

    青紫的皮色,紧闭的眼睛,煞白的嘴唇,比她拇指还小的手

    孽种孽种!

    傅明姜睚眦欲裂!

    片刻之后,她未曾有过迟疑,她缓缓伸出手来,两只手虎口交叠掐上了那婴孩的脆弱的、冷薄的脖子。

    太脆了。

    她只消轻轻用力,这个孽种的头就会被折断.

    这个孽种不见了。

    玉郎,就还会爱她

    傅明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孽种的脸,跛仆的影子在她眼前交织回映。

    她手一点一点收紧。

    “咣——!”

    窗棂又被急峻的寒风吹打开来!

    傅明姜吓了一大跳,浑身哆嗦地回过头去,赫然映上一张咬牙切齿的、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

    紧跟着,一柄尖刀便“哧”的一声,没入了她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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