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关外吹来的风，似乎也懂得察言观色，骤然间变得尖利起来。

辰时，天光大亮，龙脊关内却比长夜更显压抑。

一名身着钦天监官服的使者，鼻孔朝天，端坐在正堂主位，指尖轻敲着桌面，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身后侍立的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凝，显然是内家高手。

“谢总兵，”使者呷了口热茶，语调傲慢中带着一丝阴冷的施舍，“桓渊监正有令，三日之内，将‘龙冢祭图’交出来。你也知道，小小姐的病，全靠监正大人特供的‘安魂香’吊着。这香，说断，可就真的断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谢昭一身戎装，笔直地立在堂下，那身玄铁甲胄都压不住他周身暴涨的杀气。

他的脸色铁青，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已然紧紧扣住了腰间佩刀的刀柄，骨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刀柄上盘踞的狰狞兽首，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择人而噬。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图，不在我这。”

“在不在，谢总兵自己心里清楚。”使者嗤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就在这剑拔弩张，血光一触即发的瞬间，一缕几不可闻的清越铃音，如微风拂过柳梢，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呼啸的晨风之中。

东厢房的窗后，林黛玉一袭素衣，静立如画。

她左手腕上，那道昨夜因施展秘术而变得灼热的冰疤已然恢复如初。

此刻，她右手正捏着一枚小巧的铜铃，铃身镂刻着繁复的静心咒文，正是昨夜俞修悄悄留下的“静心铃”。

她轻轻一摇，铃音并非响起，而是化作一道无形的波纹，穿窗而出，精准地罩向正堂的方向。

正欲拔刀的谢昭，只觉一股莫名的清凉顺着耳廓钻入脑中，那沸腾的杀意竟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矮了半截。

他猛地一怔，握刀的手，终是僵在了那里。

巳初时分，那使者愈发张狂。

他见谢昭隐忍不发，只当他是为了女儿投鼠忌器，言语间更是肆无忌惮：“谢昭，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北境王麾下的悍将？你如今不过是朝廷圈养的一条狗！你那婆娘，一个罪臣之女，当年若非监正大人心善，容她病死关中，早已被押入京城，沦为官妓！你该感恩戴德才是！”

“朝廷叛妇”四个字，如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昭的心上！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双目之中血丝暴起，那被强行压下的杀意如火山般再度喷发！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锵——”

长刀出鞘半寸，刺耳的摩擦声响彻大堂！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饮血的刹那，谢昭忽觉胸口膻中穴猛地一凉，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针刺入，那股滔天的怒火竟如退潮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深入骨髓的悲恸与无力。

他僵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竟缓缓垂下头，用那只布满厚茧的右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无人看见，他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悄然滑落。

午间，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谢瑶的病情好了许多，正趴在桌上画画，她捧着一幅新画的图，跑到黛玉面前，满眼期待：“晚照姐姐，你帮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画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如瀑。

笔触虽然稚拙，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孺慕之情。

黛玉接过画，心中微叹。

她提起笔，正欲写下“慈晖永驻”四字，谢瑶却忽然仰起小脸，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问道：“姐姐，他们都说，我娘是罪人。真的吗？”

黛玉的笔尖，悬停在纸上，一滴浓墨悄然洇开，如同一颗凝固的眼泪。

她缓缓搁下笔，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褪色的红绳结，递到小女孩面前。

那绳结的样式，与不久前在京城，被王夫人用金剪刀绞断的那根，一模一样。

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了恰好行至门口的谢昭耳中：“你娘，不是罪人。她是……被金陵王氏害死的一位证人。”

未时，东厢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谢昭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死死盯着黛玉：“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内情？！”

黛玉没有回答。

她只是走到床边，看了一眼似懂非懂的谢瑶，随即取出一枚冰魄银针，在女孩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她足底的足三里穴。

“你做什么！”谢昭怒吼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便要去抓黛玉的手腕。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霜气，自那银针的针尾升腾而起，如活物般顺着谢瑶的小腿蔓延，竟隔空传导至他探出的手腕上！

谢昭只觉一股极寒之气瞬间侵入经脉，心中那股狂躁的杀念如遇克星，顷刻间被压制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巨大酸楚与委屈，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竟再也支撑不住，对着床榻的方向，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在一阵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野兽悲鸣般的哽咽中，他唤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称呼：

“娘……”

那声音嘶哑破碎，不像一个统领万军的铁血总兵，倒像一个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家的孩子。

酉时，天色将晚，又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一个负责送炭的老铁匠，佝偻着背，将一车上好的银霜炭送入总兵府。

在与黛玉派出的阿蛮交接时，他趁人不备，将一张卷成细卷的油纸，塞进了炭筐的夹缝里。

油纸上，画着龙脊关外那座吊桥的详细结构图，图的背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桥链已换，只待东风。”

黛玉将图纸小心地卷好，藏入了谢瑶那一摞画稿的夹层之中。

她刚做完这一切，一转身，便看见谢昭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那株早梅树下。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只是眼底的赤红尚未完全褪去。

他手中，正捏着那枚早已烧得焦黑的虎符残片。

他没有看黛玉，只是在梅树根下，徒手刨开冻土，挖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郑重地将那枚代表着他旧日身份与忠诚的残片，埋了进去。

雪花飘落，很快便覆盖了新翻的泥土，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唯有黛玉看得分明，那土坑的形状，恰似半枚残破的玉玺。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东厢之内，一炉新香，青烟袅袅，安神定魂。

而在关内另一处僻静的院落里，那被迷晕了整整一天的军医崔十三，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双眼，脑中尚是一片昏沉，鼻端却本能地捕捉着空气中的气味。

不对。

这味道不对！

他脸色骤变，那安神香里，少了他亲手加入的、用以监视的“牵机引”！

而空气中，多了一股他从未闻过的、清冽中暗藏锋锐的冰雪之气！

他被耍了！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轰然炸开，那双精于毒理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怨毒与杀机。

东厢那个女人，果然有问题！

风雪之夜，龙脊关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一道致命的暗流，正悄然转向，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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