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番外：画之旅途（六）

    艾拉和玛格丽特离开在某个秋天。

    她们是我诞生后看到的第一批仆人中最年轻的两位，她们曾喜欢偷偷在休息时看著我，她们是最爱说笑，最活泼与鲜亮的少女。

    如今，这两位少女也已经结婚生子，工作期限做满，到了要离开宅邸的时候。

    二十载的时光，宅邸整个翻新了一遍，那些熟悉的事物变得不再熟悉，又从不熟悉逐渐变得熟悉。

    厨师的位置已经换了几任，管家从阿诺叔交给了他的儿子安德森，又从安德森换给了更年轻的凯特。

    安瑞从小小狮子变成了小狮子，阿米尔从小狮子变成了老狮子，莎莉也从优雅中透著飒爽的少女变成优雅从容的贵妇人。

    陆克已经离开宅邸很久很久，听说他和特蕾拉一路向北，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最后安居在领主赐予他的封地。

    他不时会和特蕾拉一起过来看看阿米尔他们，但并不会久待，即使坎贝尔宅邸永远欢迎著它的小少爷。

    安瑞到了可以相亲的年龄，一到年龄阿米尔就开始催促他，但安瑞却对此很不满。

    这对父子其实相处的不是很融洽，安瑞从小就不那么听话，阿米尔偏偏也是个态度强硬的严父，这种矛盾在安瑞逐渐长大后变得更明显。

    其实，阿米尔只是因为自己和莎莉之间有著七八岁的年龄差，所以知道年龄差距太大后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最直观一点的就是他没办法让跟了自己一辈子的妻子在他怀里笑著闭上眼睛。

    安瑞不排斥相亲，甚至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只是父亲的催促让他很不满，感觉自己的人生被控制了一样。

    他天然就想抗拒这样的强权，他更喜欢陆克叔叔那样会在他迷茫时点醒自己，偶尔劝阻但并不强硬，在大多数情况下乐于给予支持的长辈。

    不过，安瑞很快就开始讨厌从小亲近的叔叔了。

    不怪他，换做任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在羞答答的带著喜欢的姑娘见敬仰的长辈，结果看到姑娘对著长辈脸红心跳时都会觉得天要塌了。

    精灵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以至于安瑞完全没发现，仅从外表看他的陆克叔叔和他接近同龄人。

    阿米尔听说这件事后对著眼眶通红的儿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这样爽朗的笑声我许久没有听到了，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令人怀念的过往。

    他笑著拉住气得想跑开的儿子，对著当年的往事侃侃而谈，告诉小狮子自己年轻时的窘事。

    他曾经也有个喜欢的贵族小姐，那个贵族小姐也喜欢上了漂亮的精灵，气得他当天甚至不乐意看陆克一眼。

    为什么强调当天？

    因为第二天他就和往常一样，提著木剑在草坪上等待精灵过来了。

    这是安瑞不曾听闻的故事，少年对此相当惊奇，感觉心里虽强硬但高大伟岸的父亲形象有些崩塌，又变得终于能靠近，靠著这样同病相怜久违的和父亲说上了话。

    又过了两年，安瑞和一位温婉的贵族小姐举办了婚礼。

    这次的婚礼是在翻新的宅邸举办的，我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婚礼是什么样的，数不清的祝贺声和起哄声，庄重的宣誓和亲吻，热闹非凡。

    我也看到了不再年轻的特蕾拉和身上没有一丝时光痕迹的陆克。

    他们牵著手在人群中，脸上带著浅浅的笑容，似乎在对比这场婚礼和几十年前他们举办的那场婚礼。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夜晚。

    那个有著五十年一遇流星雨，美得让人著迷的夜晚，记得当时在我想，下一次看到这样的奇景会是什么样子。

    想不到现在没到五十年就已经开始感慨了。

    人越老越怪。

    阿米尔也逃不过这样的自然规律。

    他有时候会无端感到生气，皱著眉发呆，像在追忆什么，有时候会莫名陷入某种偏执，非要做些什么，有时候又会一个人坐到屋顶沉默的待著，直到莎莉把他叫下来。

    但更多时候，他会坐到床边，愣愣的看著我。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咋呼，精力旺盛，他变得变得沉默寡言，眼中的深沉谁也

    看不清。

    「要是陆克在就好了————」

    他依旧会嘟囔著这句话，不过以前是遇到麻烦事后说，现在则更像想要陪伴。

    阿米尔也开始生病了，就像罗茵女士一样。

    阿米尔也喜欢念叨往事了，就像罗茵女士一样。

    阿米尔也开始每天擦拭和凝视我了————就像罗茵女士一样。

    衰老的狮子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曾经健壮的身体也变得萎缩，瘫在床上，发出虚弱的呼吸声。

    精灵在夜色中走进房间，他显然是著急赶过来的，身上还带著露水的气息，他看著床上老的不像话的阿米尔，抿著唇一言不发。

    醒来后的老狮子看到陆克显得非常高兴，甚至能精神奕奕的下床。

    他强硬的拽著陆克去屋顶，取出斑驳腐朽却仍保存完好的方桌，拉著精灵不停叙旧。

    他笑著讲述两人的过往，讲述自己在军队的见闻，讲述陆克离开后宅邸的变化，讲述一切他能想到的事物，不知疲倦的重复，一遍又一遍。

    他感谢陆克一直以来的保护，感谢莎莉对他的包容，感谢安瑞能成为他的孩子，感谢著能感谢的所有人。

    他还开始思念起已经离开的那些人，没办法再见面的那些人，以及仍让他歉疚与悔恨的那些人。

    他的头越来越低，摇摇欲坠，坚持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倒在桌上。

    精灵的身体也跟著沉闷的磕碰声颤了颤，他放松身体，躺在屋顶上，对著天空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这些年，我见过听过很多人离去。

    我以为已经不会像第一次面对死亡时那样难过，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阿米尔当然不会例外。

    我一开始甚至不怎么喜欢这个闹腾的家伙。

    但————这个夜晚真是寒冷啊。

    寒冷得连一位强大的精灵也瑟缩。

    寒冷得连一幅画都会觉得遍体冰凉。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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