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有良妻
她没有看王熙凤,目光越过西门大官人肩头,投向府门外的方向,那樱唇极快、极轻地无声开合,口型分明如刀刻:
「清——河——县——找——你——治病!」
治病?
西门大官人一愣。
这秦可卿有什么病?
只得对著王熙凤躬身拱手,毕恭毕敬:「奶奶放心!定效犬马之劳!」
然而那「犬马之劳」四字还未落地。
却望向秦可卿。
作为应答。
秦可卿只觉得那目光烫人,如同烧红的烙铁从自己脸上一直燎到心尖,浑身一激灵,粉颊霎时飞红!
慌忙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王熙凤正沉浸在对疼痛复发的恐惧中,只觉西门大官人言辞恳切,哪里能捕捉到这眼皮子底下的风雷电闪?
「多……多谢大官人!」王熙凤强笑道。
「告辞!」西门大官人不再逗留,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地迈出那两扇沉重的兽头朱漆府门。
甫一踏出门槛。
贾府内那香腻富贵的气息便被街上晚风吹散不少。
如今这里是北宋,那岂不是说....离那靖康之耻不远了?
梁城的销金窟里,暖香熏得人骨酥,可这念头一起,却比刮来的穿堂风还刺骨!
记忆中自家安稳的日子,底下埋的竟是北地胡虏磨牙吮血的狼烟?
怕是不久后。
徽宗的瘦金体、钦宗太子的朱批,都要成了拴羊羔的绳套,连带著满城娇滴滴的帝姬贵妇,都要被剥了狐尾貂裘,赤条条填了那塞外的牲口圈!
冷汗倏地渗了出来!
若挡不住那滚滚而来的铁蹄,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滩被马蹄踏烂的脓疮烂肉、碎金断玉!
西门大官人眯起眼,朝府旁一株虬枝盘错的老榆树下望去——
果然!
他那贴身小厮玳安正歪歪斜斜地倚在树干上,怀里抱著马鞭子。
一颗小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著,嘴角挂著亮晶晶的口水涎,鼾声扯得震天响!
那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不耐烦地打著响鼻,马蹄焦躁地刨著地上的浮土。
西门大官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对准玳安那撅起的肉墩儿屁股,拿起马上鞭子,「啪」地就是一记凶狠无比的鞭杆!
「夜还未深,孵蛋呢?还不滚起来!」
玳安「嗷呜」一声惨嚎,捂著屁股弹起老高,睡意顿消!
他睁著那双睡眼惺忪、贼亮亮的绿豆眼,看清是自家大官人,又是痛又是怕又是委屈:「爹!您可算出来了!小的……小的以为您今晚要在那锦绣窝里快活了……」
「放你娘的屁!」西门大官人飞身上马,没好气地又踹了兀自揉搓屁股的玳安一脚,「快活个鸟!愣著作甚?回!」
他骑上马去猛地一抖缰绳,那青骢马一声长嘶,驮著他冲入街市渐深的夜色里。
玳安捂著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爬上旁边驴子,嘴里小声嘟囔:「回就回呗……横竖您这趟也不亏,瞧这满面春风的劲头,怕是已经尝了那『快活』味儿了……」
他偷瞄一眼西门大官人在马上英挺的背影,又咂咂嘴补充道:「那西门大官人的威风……这次怕是要响彻京城四大世家啦!」
小童的嘀咕混在嘚嘚蹄声里,散入帝都秋夜微凉的空气中。
且说西门庆一路快马加鞭,将贾府那些乌烟瘴气的富贵风流、秦可卿无声的惊鸿一瞥、王熙凤肥臀下的愁云惨雾,连同小厮玳安被抽得火烧火燎的抱怨,统统甩在马蹄溅起的烟尘里。
待到清河县地界,已是深夜。
远远望见自家位于县城中心狮子街那偌大的宅邸门楼,红漆灯笼高挂,映著「西门府」三个金字。
这时他心里那股子被京城勾起的、混杂著得意与邪火的躁动才稍稍平复几分。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嘚嘚」作响,早有眼尖的家人开了大门。
西门庆下马,将缰绳胡乱甩给一溜小跑迎上来的另一个小厮来旺,问也不问家里情形,迳自大步穿过三重院落,直奔后宅上房。
那玳安紧紧跟在后面,龇牙咧嘴。
宅内静悄悄的,正屋却亮著灯。
西暖阁里的小佛堂门帘半卷,透出暖黄的烛光并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
西门庆掀帘进去,正见他那结发妻子吴月娘,一身家常的海青色斜襟软绸褂子,底下系著条素白绫裙,刚对著那尊赤金镶嵌的弥勒佛像做完晚课,此刻正挺著个丰硕的身子从蒲团上起身。
烛光融融。
照得这妇人愈发显得肉感温软。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盘子,端端正正,虽称不上绝色,却是皮肉极其丰腴滋润的福相。
两颊软肉白腻得如同新蒸的雪花糕,细眉细眼,嘴角天然微微上翘,看著十分和气。
颈项虽不甚长,却也圆润丰挺,埋在褂子高领里的高耸若隐若现。
行动间便显出熟透妇人特有的沉甸甸的风情来。
和适才贾府天香楼里那一众莺莺燕燕、粉香汗腻相比,真个是白玉无瑕,净瓶甘露,别有一番素净沉厚的风致。
他轻咳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听见动静,吴月娘捻珠的动作一顿,缓缓睁开眼。
眼中并无多少惊诧,只有如常的温婉宁静。
她放下佛珠,站起身,对著西门庆微微屈膝道个万福:
「官人回来了。天色已这般晚了,路上可还安稳?用过晚饭不曾?小灶上还温著参汤。」
声音柔和沉静。
西门大官人忙上前虚扶一把,顺势就在供案旁的酸枝木椅上坐了,自己倒了一杯案上温茶,咕咚喝下。
这才喘了口气。
「安稳,安稳!不过是宁国府珍大哥那边请去吃酒,席上多饮了几杯。回来风吹得紧,倒有些上头了。
「席间碰上个急症病人,胡乱用了个家传方子,耗了些精神,故而回来的迟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是他早盘算好的说辞。
月娘笑道:「官人辛苦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是积德的事。只是这耗精神的话,下回也要量力而行才好。我这就叫丫鬟炖碗安神定志的汤来。」
说罢,就要起身唤人。
「且慢,夜深了!还唤他们作甚。」西门大官人一肚子火。
一把拦腰抱住吴月娘往内房走去。
「我们夫妻做我们夫妻该做的事。」
吴月娘有些惊讶。
这些年自己和相公虽然相敬如宾,可却再也没有了如胶似漆的感觉。
有多少年没同房过了。
相公更是花天酒地,经常喝著花酒深夜才归来。
自己也早就一心向佛,吃住都在佛堂。
忽然西门大官人如此横抱自己往内堂走去,一时间有些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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