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故人依旧
药碗见底,苦涩在舌尖久久不散。
林晚将空碗递给碧珠,指尖不经意擦过小丫鬟温热的手背。是活的,有温度的碧珠。不是那个在她出嫁前夜,跪在雨地里磕头哭别,额头磕出血来的碧珠,也不是后来传闻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投了井的碧珠。
“小姐,您的手怎么这样凉?”碧珠触到她的指尖,吓了一跳,“可是发热还没退?要不再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林晚掀开锦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砖地上,寒意直透脚心,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更清醒几分,“伺候我更衣。”
“小姐,地上凉!”碧珠连忙拿来绣鞋。
林晚却已走到了窗前。
推开雕花木窗,带着草木清气的晨风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她看了十六年的庭院——国公府嫡女所居的“漱玉轩”。庭院不大,却极精致。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簇拥在枝头,檐下挂着鎏金鸟笼,里头的画眉正清脆地鸣叫。几个粗使丫鬟正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除,见了她推开窗,都停下动作,恭恭敬敬地行礼:“大小姐。”
一切都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或者说,和“前世”记忆里,十六岁这年春天的清晨,一模一样。
太像了。像一场过于美好的梦,轻轻一碰就会碎。
林晚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木头的纹理硌着指腹,带来真实的触感。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海棠的甜香,有泥土被晨露浸润的微腥,有远处厨房飘来的、熬粥的淡淡米香。
是活着的味道。
再睁开眼时,眸底那瞬间翻涌的滔天巨浪,已被她强行压入最深的海沟,表面只余一片沉静的幽深。
“碧珠,”她转身,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婉柔和,只是略有些沙哑,“今日祖母寿宴,宾客名单可送来了?”
“送来了,一早柳嬷嬷就送来了。”碧珠连忙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份洒金红帖,“夫人吩咐,让小姐您先过目,心里有个数。”
林晚接过帖子,缓缓展开。
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荣昌伯府、镇远将军府、吏部侍郎家……最后,停在了“靖安侯府”那一行。
李澈的名字,赫然在列。
“靖安侯世子李澈”几个字,用端庄的楷书写就,工整得体。可落在林晚眼里,却仿佛是用血写成的,每个笔画都张牙舞爪,散发着森冷恶意。
她记得清楚。前世今日,李澈随父前来贺寿。席间,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才思敏捷,赢得了满堂赞誉。宴后,他在花园“偶遇”正在赏海棠的她,遗落一枚玉佩。她拾起归还,他温文尔雅地道谢,目光澄澈,耳根微红,一副纯良守礼的世家公子模样。
就是从那天起,他对她展开了长达三年的、无微不至的追求。所有人都说他情深义重,连她自己,也一点点沉溺在那精心编织的情网里。
现在想来,那枚玉佩,怕是故意遗落的。那场偶遇,是处心积虑的算计。那三年的温柔深情,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小姐?”碧珠见她盯着帖子出神,轻声唤道。
林晚合上帖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面上却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宾客不少,祖母定是高兴的。我的贺礼,可都备妥了?”
“备妥了。您亲手绣的那幅《松鹤延年》双面绣屏风,昨儿个就送到老夫人院里去了。老夫人喜欢得紧,当即就让人摆在了正堂呢。”碧珠说着,脸上也带了笑,“小姐的女红,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松鹤延年》……
林晚记得那幅绣品。那是她熬了足足两个月,指尖不知被刺破多少次才完成的。祖母当时确实欢喜,寿宴上还特意向几位老诰命夸赞。也正是这幅绣品,让她的“才名”更盛,也……更入了某些人的眼。
“衣裳呢?”她走到屏风后,由碧珠伺候着褪去寝衣。
“按您的吩咐,取了那套新做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配那套珍珠头面。”碧珠一边帮她系衣带,一边说,“既喜庆,又不显得过于招摇,正合今日场合。”
藕荷色。珍珠。
林晚看着铜镜中渐渐被华服包裹的少女身影,眼底掠过一丝冷嘲。
前世,她穿的正是这一身。李澈后来曾“无意”间提起,说她那日宛如清水芙蓉,亭亭玉立,他一眼便再难忘怀。
好一个“清水芙蓉”。
这一世,她偏要换。
“换那套雨过天青色的素锦长裙。”林晚淡淡道,“头面也换了吧,用那套简单的青玉簪环即可,耳坠就用母亲去年给的羊脂玉坠子。妆容也不必太浓,清淡些。”
碧珠一愣:“小姐,今日是老夫人大寿,穿得是否……太素净了些?”藕荷色已是低调,雨过天青近乎月白,在满堂锦绣中,恐怕会显得格格不入。
“无妨。”林晚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尚带几分病后憔悴的容颜,“我病体初愈,穿戴素净些,反倒显得诚心。去取吧。”
碧珠不敢再多言,连忙去开箱笼。
换上衣裙,梳好发髻,插上那支通透的青玉簪,再点缀两枚同色的珠花。镜中人顿时褪去了几分鲜妍明媚,多了些出尘的淡雅,甚至因苍白的面色,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
这正是林晚要的效果。
前世她光芒太盛,才学、容貌、家世,样样拔尖,如同一轮骄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招来了毒蛇的觊觎。这一世,她要学会藏锋。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她需要一层合适的保护色。
“小姐这样打扮,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只是……”碧珠还是有些犹豫。
“这样很好。”林晚打断她,拿起眉黛,却并未描画那流行的远山黛,只顺着原本眉形,淡淡扫了两笔,显得眉目越发疏淡。胭脂也只用了最浅的绯色,轻轻点在唇上。
收拾停当,已近巳时(上午九点)。前院渐渐传来喧闹的人声,是宾客陆续到了。
“二小姐来了。”门外小丫鬟通传。
林晚眸光微凝。
她抬眼,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一道窈窕的粉色身影,正轻盈地穿过庭院,朝这边走来。林晴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一身樱桃红洒金襦裙,梳着双环髻,簪着赤金红宝石蝴蝶簪,耳坠也是红珊瑚的,衬得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已然有了日后那种动人心魄的媚态。
此刻,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妹妹的关切笑容,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锦盒。
“姐姐!”人未至,声先到,清脆甜润,“你可大好了?昨日听说你病了,可把我急坏了。这是我新得的血燕窝,最是滋补,姐姐快收下。”
林晚起身,迎到门口。
阳光下,姐妹二人一素一艳,对比鲜明。
林晴看见林晚的装扮,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更甜美的笑容掩盖:“姐姐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可是身子还不爽利?”
“劳妹妹挂心,已无大碍了。”林晚接过锦盒,指尖冰凉,脸上的笑容却温婉柔和,甚至带着几分病弱的依赖,“只是病了一场,总觉得气短神乏,穿不得那些鲜亮颜色了。还是妹妹这般打扮好,看着就叫人欢喜。”
她说着,还轻轻咳了两声。
林晴连忙上前虚扶了她一把,触手只觉她手臂纤细,确实单薄。再细看她的脸色,虽然上了淡妆,仍能看出底下的苍白,眼神也不似往日清亮,带着点恹恹的倦意。
看来是真病得不轻。林晴心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病着就好,病着,今日寿宴的风头,就抢不过自己了。
“姐姐快别站风口了。”林晴语气愈发关切,“我扶你进去歇着?离寿宴开席还有些时辰呢。”
“不了。”林晚轻轻抽回手,笑容依旧温和,“我也该去前头给祖母请安了。妹妹先行一步吧,我随后就到。”
林晴又说了几句体贴话,这才转身,裙裾翩跹地离开了漱玉轩。那樱桃红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明亮,灼眼,充满生机勃勃的……侵略性。
林晚站在廊下,目送她走远。
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就是这个人。这个她从小爱护、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分她一份的嫡亲妹妹。在前世那个冰冷的新婚夜,依偎在她的夫君怀里,用最甜美的声音,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闭上眼。
不能看。不能再看。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现在就冲上去撕碎那张虚伪的脸!
“小姐?”碧珠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林晚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血色和疯狂已经褪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事。”她松开手,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有些已经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轻轻抚平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皱,“我们也该过去了。”
她抬步,沿着回廊,不疾不徐地向前院走去。
步伐沉稳,背影挺直。
只是那宽大袖摆之下,一双冰冷的手,正微微颤抖。
故人依旧,庭院如昨。
可归来的人,那颗心,早已在恨意的熔炉里,淬炼成了坚冰与刀刃。
寿宴即将开始。
好戏,也该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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