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字，像最温柔的咒语，在姜苗苗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炸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带着回音的烟花。

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图书馆书架的影子，头顶白炽灯的光晕，远处偶尔响起的翻书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感官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脸在灯下半明半暗，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刚刚闪过一丝伤感和自嘲的微光，此刻已经重新被冷静和克制所覆盖。他就像一座万年冰山，刚刚因为她的话而短暂地剥落了一角，露出了内里温热的岩芯，但下一秒，寒冰又迅速地将那一点点温度重新封存。

姜苗苗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快得几乎要挣脱束缚。她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是不是那个邮箱的主人，想问他为什么对永生者有那么深刻的理解，想问他是不是也曾像她笔下的主角一样，在无尽的黑夜里感到过孤独。

可是，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勇气这种东西，仿佛刚刚在那句试探中已经全部耗尽。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老师一句话点醒，从而窥见了浩瀚星辰的学生，剩下的，全是渺小的敬畏和无措的慌张。

墨真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过于灼热的目光，那稍纵即逝的脆弱和共鸣被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动作优雅而疏离。

“时间不早了，图书馆快要闭馆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仿佛刚刚那场灵魂深处的交流从未发生过。

“啊……好。”姜苗苗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书本和笔记本。

她的脸颊烫得厉害，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太多心事。刚才的对话太过深入，太过私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学生对教授请教学问的范畴。她甚至有些后怕，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知分寸、胡乱窥探别人隐私的学生？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掺杂着尴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的静谧。

墨真先收拾好，他拎着一个简单的皮质公文包，站在桌边，并没有要先走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姜苗苗把最后一本书塞进帆布包里，背在身上，小声说：“教授，我好了。”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自然而然地开口，“我送你回宿舍。”

姜苗Miao一愣，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教授，我自己回去就行，很近的。”

“女生宿舍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太晚了不安全。”他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说完，他便率先迈开长腿，朝图书馆外走去。

姜苗苗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夜晚的苍南大学，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得格外宁静。月光如水，洒在两旁的梧桐树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起姜苗苗耳边的碎发，也吹散了她脸颊上的一些热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但这段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因为不熟而产生的距离感，而是充满了无数未尽之言。那些关于永生、关于人性、关于光明与黑暗的探讨，像无形的丝线，将他们两人牢牢地牵绊在了一起。

姜苗苗低着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影子，偶尔交叠，又很快分开。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墨真那句“光明是一种选择”，一会儿是他深邃眼眸里一闪而过的伤感。

她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他就是那个“Mr.Night”。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发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喜悦和心疼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

原来，在她为笔下的角色辗转反侧、绞尽脑汁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指引着她，陪伴着她。

他一定……很孤独吧。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让姜苗苗的心猛地一揪。

能说出“时间的流逝本身就是一种恩赐”这样的话，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力道沉稳。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只手的温度。

很凉。

像一块上好的冷玉，隔着薄薄的衣袖，那份凉意却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混沌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

“小心。”墨真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关切。

“谢……谢谢教授。”姜苗苗连忙站稳，窘迫地从他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臂。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独特的、冰凉的触感。

她不敢抬头，脸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再次飙升。

“看路。”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便松开了手，重新恢复到那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接下来的路，姜苗苗走得格外认真，眼睛几乎是死死地盯着脚下的路面，再也不敢分神。

很快，女生宿舍楼就在眼前了。

暖黄色的灯光从宿舍楼里透出来，显得格外温馨。

“到了。”墨真停下脚步。

“嗯，”姜苗苗转过身，对着他鞠了一躬，“谢谢教授送我回来，也谢谢您今晚的指导。”

“早点休息。”他看着她，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路灯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教授再见。”

姜苗苗说完，像是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失态一样，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宿舍楼。

直到刷开门禁，她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依然站在原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正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方向。直到确认她安全进入，他才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姜苗苗的心，在那一刻，软得一塌糊涂。

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地洗漱完毕，爬上自己的床铺，却毫无睡意。

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话，他的眼神，他扶住她时冰凉的手掌，以及他最后在楼下驻足的身影。

她拉开床帘，打开了小小的床头灯，摸出笔记本电脑。

她没有打开自己的写作文档，而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匿名邮箱。

发件人“Mr.Night”的几封邮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过去，她读这些邮件时，脑海中勾勒的是一个模糊的、博学的、或许有些孤僻的智者形象。

而现在，这个形象有了具体的面容。

是墨真。

她点开第一封邮件，看着上面关于“永生者心理构建”的建议，耳边仿佛响起了墨真低沉的嗓音。

“他们拥有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

她点开第二封邮件，看着上面关于“哥特氛围渲染”的指点，脑海中浮现出他深邃的眼眸。

“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着眼于永生者的力量和异化，但你看到了内核。”

当她读到最后那句“光明，从来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选择”时，姜苗苗再也控制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才没让自己激动地叫出声来。

就是他。

原来他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和她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的秘密。

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了她。

之前所有关于主角内心转变的困惑和卡壳，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她知道该怎么写了。

她的主角，那个在黑暗中挣扎了数百年的吸血鬼，他不应该只是被动地承受孤独，或是麻木地接受宿命。他应该做出“选择”。

选择去相信，选择去靠近，哪怕那份光明会灼伤他，哪怕他伸出的手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因为，人性是诅咒，也是唯一的救赎。

而爱，就是那份救赎里，最耀眼的光。

姜苗苗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文思如泉涌。她写下了新的一章，她的主角，第一次对一个人类女孩产生了好奇，他开始在暗中观察她，被她身上那种鲜活的、蓬勃的生命力所吸引。他像一个偷窥者，贪婪地汲取着那份自己早已失去的温暖。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姜苗苗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反而精神亢奋。

她合上电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是墨真的专业课。

姜苗苗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到教室，选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当墨真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全场，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和姜苗苗的视线不期而遇。

他的眼神，似乎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停顿，然后便平静地移开了，仿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可姜苗苗却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凝滞。

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整堂课，姜苗苗都听得格外认真。墨真讲课的风格依旧是言简意赅，逻辑清晰，但今天的姜苗苗，却总能从他那些冷静客观的学术分析里，听出一丝隐藏在冰层之下的个人感触。

就好像，他不是在讲书本上的知识，而是在讲述他自己。

下课铃响起，墨真合上教案，说了一句“下课”，便准备离开。

“教授！”姜苗苗鼓起勇气，站了起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墨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姜苗苗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快步走到讲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教授，关于哥特小说中‘人性是诅咒也是救赎’这个主题，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想把它整理成一篇学期论文。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可以当面指导一下我的论文大纲？”

她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是她作为学生，唯一能主动向他靠近的方式。

墨真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狡黠。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可以。”他说，“把你的想法整理好，周五下午到我办公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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