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踱回庭院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心头掠过一丝讶异。

  那棵我先前倚坐过的老槐树下，此刻竟矗立着四个周身泛着荧荧白光的身影。说是“人”，实在太过牵强——他们俱是无足之形，整个人轻飘飘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身形影影绰绰，分明是滞留人间的亡灵。

  这四个亡灵齐齐现身，莫不是要合力向我发难？

  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便自觉多虑了。

  只见那四个亡灵身侧，正有两个身着白裙的小小身影，正围着他们悠悠打转。那两个小家伙同样浑身发亮，长发垂落掩住了脸庞，脚尖轻点虚空，上下浮动的模样，既像断线的纸鸢，又像游荡的孤魂。

  我自然认得她们。这两个扮作亡灵的小不点，正是桃桃和跳跳。瞧这造型，分明是效仿我先前讲过的《午夜凶铃》故事。只不过我早将故事背景改得面目全非，把那渗人的荧屏换成了古镜，把午夜夺命的电话铃声，换成了阴雨天里叮当作响的风铃声。

  我的出现，立刻惊动了这两个小家伙。她们一面继续绕着亡灵转圈，一面扬着清脆的嗓音朝我招呼，语气里满是邀功的雀跃：“主人！主人快看！我们抓到四个恶灵啦！”

  桃桃更是得意地叉起腰，小下巴扬得高高的，哼声道：“这些家伙可真不自量力，居然以为我们是外来的弱小亡灵，想联手来拿捏我们！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们轻轻松松拿下了！”

  那四个亡灵闻言，头颅垂得更低，一个个噤若寒蝉，竟似是默认了桃桃的话。

  看着这副啼笑皆非的光景，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局面，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此番踏入这座荒废庄园，本是打着驱鬼的幌子，来寻访百年前乌列氏的亡灵踪迹。

  可我毕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一旦深入这恶灵盘踞之地，定然会沦为众矢之的，而我自身，实在没有十足的底气应对这些阴邪之物。能护我周全的，唯有同为亡灵之身的虹云。

  惠舍是修行千年的蛇妖，桃桃和跳跳亦是天赋异禀的类妖，他们对付亡灵本是易如反掌。可恰恰是这份易如反掌，让我顾虑重重——若是他们贸然出手，怕是会打草惊蛇，令庄园深处的恶灵再也不敢现身。

  却不曾想，桃桃和跳跳竟能想到这般妙计，伪装成孱弱冒失的小亡灵，轻轻松松便将这几个庄园里的恶灵引了出来，还一举拿下。

  望着那四个垂头丧气的亡灵，我心中一动，思忖着是否该上前问些端倪。首要之事，便是确认他们是否为乌列氏族的后裔。

  我刚抬脚欲上前，一道红影骤然飘至身侧，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虹云。

  “别靠近！这些亡灵有危险！”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一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四个亡灵，眉头紧锁。

  “有危险？”我心头一怔。对虹云的提醒，我向来深信不疑，可看着这四个已然被桃桃和跳跳制服的亡灵，实在想不通他们还能有什么威胁。

  我驻足在原地，凝神望向那四个亡灵。他们的身影朦朦胧胧，宛如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仔细辨认，方能看出是三男一女的轮廓。他们身上穿着的衣衫，纹路古朴，样式奇特，赫然带着雕题国独有的风格。看来，他们的确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你们生前，可是乌列氏族的族人？”

  话音落下，那四个亡灵依旧垂着头，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

  饶是如此，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攀升，冷汗不知不觉间从额角渗出。好在身边有虹云护法，左右又有桃桃和跳跳这两只类妖镇场，我定了定神，又追问一句：“那你们，可是马哈格的后代？”

  马哈格·乌列，亦或是乌列·马哈格。这个名字，便是当年将堂庭山矿山金库席卷一空，迁至雕题国，又为了掩盖罪行，残害两千条无辜性命的罪魁祸首，更是这乌列氏的先祖。

  这个名字，仿佛是一道禁忌的咒语。

  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骤然凝滞，紧接着，一股刺骨的阴冷气息如同潮水般涌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四肢百骸，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冻结。

  庄园的屋墙之上，斑驳的墙皮簌簌脱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质骨架，更添几分阴森破败。那些黑暗的角落，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目光怨毒而冰冷，让人浑身不自在。

  寂静无声的走廊深处，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嗒，嗒，嗒”，缓慢而沉重，仿佛有看不见的身影正在廊间穿梭徘徊。

  紧闭的屋门缝隙里，一股浓郁的腐臭气味悄然弥漫开来，那气味混杂着尘土与朽木的气息，令人作呕。

  偶尔，会有低沉的呜咽声从地底传来，断断续续，如泣如诉，仿佛有无数冤魂正在黑暗中倾诉着无尽的苦楚与怨愤。

  破旧的窗户被夜风卷得“嘎吱”作响，木框摇晃，像是厉鬼在低声咆哮，听得人头皮发麻。

  古宅最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吼，凄厉而绝望，瞬间刺破了死寂的夜，让人毛骨悚然。

  这一切变故，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仿佛我刚才的一句话，生生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无数的恶鬼正从深渊之中匍匐爬出，要将这方天地彻底吞噬。

  虹云凝神感受着周遭翻涌的亡灵气息，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愈发凝重：“刚才竟丝毫没有察觉……这庄园里，竟然隐藏着这么浓郁的亡灵气息。其中有一道气息最为强横，已经不是普通的亡灵了，它是……”

  她的话音陡然顿住，那双赤红的眼眸猛地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随即对着我失声大喊：“不好！大哥！快退！这是魙！是魙王！”

  她的话尚未说完，庭院的上空，陡然响起一个深沉幽暗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带着蚀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钻入耳中：

  “是谁……在呼唤老夫的名字？”

  “原来这里，竟藏着生人……还有一个气息浓郁的食物……”

  话音落下，一股凛冽的寒气骤然朝着庭院中央汇聚。那四个被桃桃和跳跳制服的亡灵，在寒气的席卷之下，竟如同青烟一般，瞬间消散无踪。紧接着，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凄厉的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不过片刻功夫，整座庄园的上空，已然汇聚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气。黑气之中，点点绿光闪烁，宛如鬼火。黑气翻涌凝聚，赫然化作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形。

  那身影巍峨如山，通体漆黑，正是虹云口中的魙。

  这老魙的身躯，竟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黑色巨岳，周身散逸出的威压，令人窒息。他的面容扭曲狰狞，七窍之中隐隐有绿火跳动，活脱脱是一尊从地狱踏足人间的恶魔。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像是被地狱业火灼烧过后留下的可怖疤痕。双眼之中，燃烧着幽绿的烈焰，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无尽的邪恶与癫狂。满头黑发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在狂风之中肆意狂舞，根根倒竖。嘴角两侧，森白的獠牙锐利如刀，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一袭宽大的黑袍罩住了他的身躯，袍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只是微微一动，整片空间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天地都在他的威压之下俯首称臣，他便是这方阴邪世界的无上主宰！

  望着那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我只觉心脏骤然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瞬间席卷全身。这种感觉，竟与当年在归墟之路，直面那尊巨大鬼王时的恐惧，如出一辙！

  “人死为亡灵，亡灵死则为魙！”虹云死死盯着那道巨大的身影，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忿忿不平，“这老魙，不知残杀了多少亡灵，吞噬了多少魂魄，才修成这副可怖模样！”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显然也被这魙王的威压震慑，心生畏惧。可那双赤红的眼眸里，却燃烧着熊熊怒火，怒目圆睁的模样，分明是怒到了极致。

  我骤然想起，春秋《左传》之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又言“鬼畏之魙，犹人畏鬼”。

  原来如此。虹云此刻的恐惧，并非怯懦，而是源自亡灵对魙的本能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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