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霍光缓缓起身，环视了一圈下面的众人。

“诸位，今日乃是议政，不是市井无赖在骂街，诸位贤良文学都是大儒，既有个人见解，当有条理陈述，尔等在此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鲁地大儒桓宽急忙躬身道，“大将军教训的是，然草民等激愤，实因民间疾苦，触目惊心，草民敢问大将军，可知一石盐，在关中卖三百钱，在陇西卖五百钱，在敦煌却卖八百钱？边民贫苦，何以负担？”

霍光眉头微皱，然后目光看向桑弘羊。

桑弘羊一时叹气，随即出列解释道，“运输艰难，成本递增，边境价高在所难免。”

“那为何不允私营，以竞压价？”又一个贤良文学问。

“私营则乱，盐质参差，铁器粗劣，如此作为，更害百姓。”

几句话一出，这双方又争执起来，对于这次霍光没有打断，他默默退回座位，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而一旁的上官桀看似平静，但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那是他得意的习惯，另一位的金日磾则是闭目养神，似乎对这场辩论不感兴趣。

这时候，霍光看向龙椅，刘弗陵抱着玉匣，眼睛盯着殿中央，但眼神有些涣散，似乎在听，又似乎在走神。

这场盐铁辩论持续了一个时辰，那些贤良文学们轮番上阵，从盐铁价格说到官吏腐败，从民生疾苦说到国家大义。

而御史大夫桑弘羊一一反驳，但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且每个论点都有具体事例支撑。

眼见情况差不多了，终于，一直沉默的上官桀开口了。他出列躬身道，“陛下，臣有奏。”

顿时间，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上官桀身上。

这位左将军今日穿了一身绛色朝服，衬得他须发更白，也更有威严，他缓缓走到殿中央，先是对刘弗陵行礼，然后转向众臣。

“今日之辩，臣听了一个时辰，贤良文学所言，皆为民请命。御史大夫所论，皆为固国本，如此看来，双方皆有道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然国事艰难，非空谈可决，臣倒是有一问，想请诸位解答。”

“左将军请问。”刘弗陵说。

上官桀环视全场，开口道，“若废盐铁官营，国库岁入减半，军费何来？边关将士粮饷何出？先帝三十余年征战，匈奴未灭，西域未稳，此时削减军费，若匈奴来犯，何以御之？”

这是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一时间，众多贤良文学们顿时语塞。

大儒桓宽犹豫片刻，开口道，“左将军，我朝可与匈奴和亲，暂休兵戈......”

“和亲？”上官桀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孝惠、孝文、孝景三朝，和亲少了吗？匈奴可曾感恩？照样年年寇边，掳我百姓，掠我财物！先帝为何要战？就是因为看透了，对豺狼，只能以刀剑说话！”

他转向刘弗陵，单膝跪地道，“陛下，臣掌禁军，深知军心，前日酒泉兵变，根源在欠饷，而欠饷根源在国库空虚。若再废盐铁官营，国库更空，欠饷更甚，兵变将不止于酒泉！届时边关崩溃，匈奴长驱直入，长安危矣！请陛下三思！”

这话掷地有声，引得许多武将出身的官员纷纷点头赞同。

这时候，桑弘羊也是适时补充，“陛下，左将军所言极是，况且盐铁官营并非一成不变，弊端可改。臣建议，可设监察御史，巡查各地盐铁官，严惩贪腐，同时再调整盐价，分地区定价，减轻边民负担，如此，既保国本，又安民心。”

这显然是桑弘羊准备好的折中方案。

见到二人如此说，首座的霍光终于再次开口，“陛下，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可行，盐铁官营乃先帝所定国策，行之多年，不宜骤废，但弊端当除，民意也当听，陛下可先整顿吏治，调整政策，观其后效。”

随着霍光话音落下，今日这争议，三方的意见都出来了，贤良文学要全废，上官桀和桑弘羊要改良，霍光支持改良但态度谨慎。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龙椅上的小皇帝。

刘弗陵缓缓起身，这时候怀中的玉匣此刻烫得惊人，隔着锦缎都能感觉到热度，他走到丹陛边缘，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诸位爱卿”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大殿，“朕今年八岁，从未出过长安，未见过民间疾苦，但朕读过史书，听过故事，朕知道，治国如烹小鲜，不可不谨慎。”

他顿了顿，玉匣的热度像在催促什么。

“盐铁之事，关乎国计民生，今日贤良文学所言民间之苦，朕信，御史大夫所言国库之需，朕也信，左将军所言边关之危，朕更信。然这三者，该如何平衡？”

他缓缓走回龙椅，从怀中取出玉匣，放在案上，随着锦缎解开，那个雕刻着北斗七星的紫檀木匣显露出来。

殿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此物，纷纷好奇张望。

“这个匣子，乃是先帝留给朕的。”刘弗陵抚摸着匣盖，“先帝临终前说，若遇难决之事，可开此匣。”

对于陛下所言，顿时满殿寂静。连霍光都惊讶地看着那个匣子，陛下难道是要当众打开吗？

刘弗陵却没有打开，而是继续说道，“但朕今日不想开匣，因为治国之道，不该靠先帝遗物，而该靠活人的智慧。”

他看向贤良文学，开口道，“诸位都是从各郡国来，深知民间实情，朕请你们留京三月，与御史大夫共议盐铁改良之策。何处该降价，何处该减税，官吏如何监督，贪腐如何惩治——拿出具体方案，而非空谈利弊。”

又看向桑弘羊嘱咐道，“御史大夫，这三月，你要虚心听取建议，盐铁官营可存，但必须改，若是改得好，是你之功，若是改不好，乃是你之过。”

最后，刘弗陵看向霍光，开口道，“大将军，此事就交由你总揽吧，三月之后，将改良方案呈报于朕。若可行，即颁行天下，若不可行，卿等再议。”

皇帝的这个决定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

既没有支持任何一方，而是把三方都拉到了一起，让那些贤良文学参与制定政策，桑弘羊负责执行，霍光总揽监督。既没有全盘否定盐铁官营，也没有无视民间疾苦，更给了各方台阶下。

桓宽愣了片刻，率先跪倒，诚心诚意的说道，“陛下圣明！”

桑弘羊和霍光对视一眼，也躬身，“臣等遵旨。”

而上官桀脸色变幻后，但最终还是跪下，“陛下......圣明。”

朝会散了。

官员们三三两两退出大殿，议论纷纷，贤良文学们则被引至偏殿，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工作，桑弘羊被一群人围住，询问细节。

霍光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刘弗陵此时还坐在龙椅上，小手按着那个玉匣，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出神，他才八岁啊，背影单薄得让人心疼。

“陛下。”霍光走回去，开口道。

刘弗陵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丝丝血丝，“大将军，朕刚才......做得对吗？”

霍光沉默片刻，真心实意地说，“陛下做得很好，远比臣想象得要更好。”

“可是朕害怕。”刘弗陵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多人看着朕，等着朕做决定，朕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千万人的生死，可是朕......真的懂这些吗？”

霍光一时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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