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分权
三月初七,长安城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场雨。
雨丝细密,落在未央宫北阙的青色瓦当上,汇成涓涓细流,顺着鸱吻的嘴滴落,此事在阙楼之下,一辆不起眼的青盖马车正停在阴影处。
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上官桀半张阴沉的脸,他在此处等人,更准确地说,他是在等御史大夫桑弘羊。
约好的时间是酉时三刻,但桑弘羊已经迟到了两刻钟。当那辆标志性的黑漆马车终于驶入视线时,上官桀的耐心已经耗尽。
“御史大夫好大的架子。”上官桀颇有些生气。
桑弘羊掀帘下车,六十五岁的老人身手还算利落,他没打伞,任由细雨打湿他那花白的须发,哈哈一笑,“左将军见谅,少府那边出了点岔子,茂陵殉葬器物的账目对不上,故而耽搁了些时间。”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北阙的瞭望台。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长安城,雨水中的万家灯火如同星河倒泻,远处,渭水在暮色中泛着铅灰色的光。
“账目?”上官桀嗤笑,“这种时候,御史大夫还有心思管这等事情?”
桑弘羊扶着栏杆,目光深远:“先帝的事情啊,自然是比活人的事儿要紧。那殉葬器物清单上,少了三件:一件是错金博山炉,一件是鎏金银竹节铜熏炉,还有一件......玉琮。”
上官桀神色微动,“玉琮?”
“对,就是那种内圆外方、象征天地的礼器,但先帝殡葬的那不是普通的玉琮。”桑弘羊故意压低了声音,“据宫内的内侍说,这玉琮乃是东海方士公孙卿进献的,用陨玉雕成,表面刻着星图,先帝驾崩前可是特别嘱咐,要放在棺椁内,与那个玉匣放在一起。”
“你是说......”上官桀想说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桑弘羊顿时打断他,“不过我只是十分奇怪,霍大将军为何对这件玉琮的下落会那么紧张?昨日我过问他此事,他竟说已经找到,亲自收管了,左右不过是一个玉琮而已,竟然值得大司马大将军亲自保管?”
雨下得大了些,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上官桀沉默良久,忽然换了话题,“今日朝会,御史大夫关于削减军费的提议,又被霍光驳回了。”
“不是驳回,是‘暂缓’。”桑弘羊纠正道,语气里带着无奈,“霍大将军的意思是,边关将士劳苦功高,不可寒了军心,可钱从哪里来?左将军,你掌禁军,应该知道北军八校尉的军饷已经拖欠三个月了。”
“我知道。”上官桀转过身,背靠栏杆,“所以我来找你,御史大夫,你我二人,一个掌财,一个掌兵,本该是最能互补的,可如今朝中大事,全由霍光一人决断。长此以往,先帝留下的托孤之制,岂不成了摆设?”
这话说得很直白,桑弘羊眯起眼睛,“不知左将军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该争的咱们得争。”上官桀一字一顿,“霍光是顾命首臣不假,但他也只是四辅臣之一。先帝遗诏说‘朝中大事,一决于光’,可没说‘事事皆决于光’,盐铁、军费、赋税、工程......这些具体政务,就该由分管的人来定。”
桑弘羊没立刻接话。
他望着雨中朦胧的未央宫殿宇,忽然便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十三岁入宫为侍中,第一次见到汉武帝时的情景,那时的皇帝才二十六岁,意气风发,说要“建千秋功业,开万世太平”。
四十年过去了,皇帝死了,太子死了,连皇帝的宠妃也死了。只剩下他们这些老臣,还在这权力泥潭里不断挣扎。
“你想怎么争?”桑弘羊终于问。
“先从盐铁开始。”上官桀早有准备,“下月初一的大朝会,我会提出重启盐铁会议,召集各郡国贤良文学,公开辩论盐铁官营的利弊,你是御史大夫,主管财政,这是你的主场,只要能在朝堂上压倒霍光的人,往后财政上的事,他就不好再插手。”
“那金日磾呢?”桑弘羊问,“他会站在哪边?”
上官桀笑了,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金日磾?他自然是站在陛下那边。”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金日磾不会参与我们的争斗。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匈奴王子,异族降臣,能走到今天全靠先帝宠信和谨小慎微。这种时候,他只会保持中立,甚至偏向霍光,因为霍光是顾命首臣,忠于霍光就是忠于先帝遗诏。”
桑弘羊点点头,这点他同意,金日磾就像草原上的孤狼,敏锐、警惕,绝不会轻易就选择站队。
“那陛下呢?”他又问,“陛下虽然八岁,但可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提到刘弗陵,上官桀的脸色也是凝重起来,“陛下确实早慧,但再早慧,也仅仅是八岁而已,他现在需要依靠我们四个,尤其是霍光,所以我们争归争,不能危及陛下对霍光的信任,否则就是动摇朝局,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
“懂了。”桑弘羊捋了捋湿漉漉的胡须,“你要的是分权,而不是夺权。”
“正是。”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何时上奏,如何措辞,联络哪些朝臣支持,预计霍光会如何反驳等等,一直到外面雨都停了,月亮的月光把长安城照得一片清冷。
临别时,桑弘羊忽然问,“左将军,你这么积极,真的只是为了公心吗?”
上官桀已经走到马车边,闻言回头,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御史大夫,这朝堂之上,谁没有私心?霍光难道就一心为公?他兄长是霍去病,他女儿嫁给了金日磾的儿子,他霍氏一门,难道不想永享富贵?”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上官氏,也能出一个皇后。”上官桀说完,毅然登车离去。
马车辘辘,消失在夜色中。桑弘羊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夜风吹来,带着雨后的寒意,他想起自己那个在洛阳老家做小生意的儿子,想起那些因为盐铁官营而破产的故交,想起先帝晚年的悔恨,想起国库里越来越少的钱……
那就争吧,不争,怎么知道谁对谁错呢?
(https://www.mpshu.com/mp/81000/49851322.html)
1秒记住冒泡书屋:www.mp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p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