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几乎是爬回林府的。从西城荒地一路潜行躲避，躲过至少三拨明显在搜寻什么的可疑人物，绕了无数弯路，在天色将明未明、雨势渐歇的最晦暗时刻，才从后角门如同水鬼般溜回漱玉轩。

碧珠一夜未眠，眼睛肿得像桃子，见到她这般模样，吓得几乎晕厥。林晚顾不上解释，只哑着嗓子吩咐：“快，准备热水，干净的布，还有……伤药。别惊动任何人。”

褪下湿透冰冷、沾满泥污血渍的衣物，浸入温热的水中，林晚才感觉到四肢百骸传来刺骨的酸痛和寒意，以及手掌、膝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划伤擦伤传来的尖锐疼痛。碧珠一边掉眼泪，一边颤抖着为她清洗上药。

“小姐，您这是……”碧珠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事。”林晚打断她，声音疲惫却异常清醒，“碧珠，听着，从现在起，除非母亲或祖母传召，任何人来都说我昨夜偶感风寒，起了高热，需要静养，不见客。尤其是……靖安侯府相关的任何人。”

“是。”碧珠重重点头。

林晚靠在浴桶边，闭目缓了片刻，待身上恢复了些暖意，便立刻起身擦干，换上干净中衣。她让碧珠将换下的脏衣悄悄处理掉，然后独自坐在内室，门窗紧闭。

窗纸透出青灰色的晨光。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珏。用干净的软布蘸着清水，一点点擦拭掉上面的血污和泥垢。

玉珏的真容逐渐显露。果然是上等羊脂白玉，触手生温。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大力硬生生掰断，边缘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焦黑痕迹。玉身雕刻的纹路极其古老精致，是一条盘绕的龙，龙身鳞甲分明，张牙舞爪，龙首部分在断裂的另一半上。即便只有一半，也能感受到其昔日作为皇家信物的威严与贵重。在龙身下方，靠近断口处，隐约能看到几个极小的、非篆非隶的铭文，被污垢半掩。

这就是老内监用性命守护、柳姨娘（柳芸儿）冒死带出的东西！东宫旧案的关键！

另一半，在五公主手中！

必须尽快将它们合二为一！但如何再次秘密入宫？昨夜动静不小，李澈的人失手，必定更加警觉。贵妃那边，是否也得到了风声？

她需要萧墨的安排。

从妆匣最底层取出那枚用于紧急联络的、造型奇特的骨哨。按照萧墨当初告知的方法，她走到后窗，推开一条细缝，将骨哨含在口中，运足气息，吹出了一段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穿透、模仿某种夜鸟啼鸣的节奏。这是听风阁最高级别的紧急求助信号，只在特定时辰、特定方向有效。

信号发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刻都漫长如年。林晚握着冰冷的玉珏，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老内监临死前的话——“贵妃……构陷……太子……信物……”

如果真是贵妃构陷了当年的太子（即当今皇上），那简直是滔天大罪！难怪要灭口，要追杀，要不惜一切代价掩盖！这玉珏，便是铁证！

约莫一个时辰后，窗棂上传来熟悉的、有节奏的轻叩。林晚迅速开窗，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脚上系着细小的铜管。取下铜管，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是萧墨的字迹：“巳时三刻，西华门侧，浣衣局杂役车。凭‘急’令。”

只有时间、地点、方式，干脆利落。萧墨显然也知晓了昨夜之事，并且安排了最快的接应通道。浣衣局每日运送脏衣出宫、洁净衣物入宫的杂役车辆，检查相对宽松，是混入宫中的一条险路，但此刻也是唯一的路。

林晚不敢耽搁，再次换上不起眼的深色衣裙，将玉珏贴身藏好，带上“急”字令牌和骨哨。对碧珠交代几句后，她如同幽灵般再次离开漱玉轩。

巳时三刻，西华门侧的小巷。一辆散发着皂角与淡淡霉味的青篷骡车缓缓驶来，赶车的是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太监。林晚闪身出现，亮了一下令牌。老太监眼皮都未抬，只微微颔首。林晚迅速钻进车篷，里面堆满了待洗的宫人衣物，她将自己掩埋在其中。

骡车晃晃悠悠，经过宫门守卫简单的盘查，顺利进入了重重宫阙。在宫内曲折行进许久，停在一处僻静角落。老太监敲了敲车板。

林晚钻出来，发现已在一处很少人迹的废园附近。一个面生的小宫女低眉顺眼地等在那里，一言不发，只对她做了个跟随的手势。

七拐八绕，避开主要宫道，竟来到了静怡苑的一处偏门外。小宫女叩门，三长两短。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开门的是五公主身边最信任的徐嬷嬷。徐嬷嬷看到林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迅速将她拉了进去，低声道：“林姑娘，快！公主在等您！”

静怡苑内气氛不同往日，虽然依旧宁静，但林晚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紧绷。连廊下洒扫的宫女都透着一股心不在焉的警惕。

五公主在她惯常倚靠的窗边榻上，面色比前几次见面时更加苍白透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期盼。见到林晚，她立刻坐直了身体，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殿下。”林晚快步上前，正要行礼，被五公主一把抓住手腕。公主的手冰凉，微微颤抖。

“林姐姐，你……你真的拿到了？”五公主声音压得极低，气音般飘忽，“徐嬷嬷说，外面风声很紧，好像……好像在找什么人，什么东西……”

“是，臣女拿到了。”林晚反手握住公主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她看向徐嬷嬷，徐嬷嬷会意，立刻走到门边和窗边仔细倾听望风。

林晚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半枚玉珏。温润的白玉在室内光线下流转着莹莹光泽，那焦黑的断口和古老的龙纹，带着惊心动魄的历史尘埃感。

五公主的呼吸骤然急促，她几乎是颤抖着，从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了另外半枚玉珏。同样的大小，同样的质地，同样的龙纹，只是断口在龙首部分。

两半玉珏被缓缓靠近，断口处的纹路严丝合缝地对接在一起。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契合声。

一枚完整的、雕刻着狰狞盘龙、下方有着完整古老铭文的“蟠龙珏”，呈现在两人眼前。龙身蜿蜒，龙首昂然，即便历经烟熏火燎、血迹污染，那股属于皇家至高信物的威严与神秘气息，依旧扑面而来。尤其当两珏合一后，龙睛处似乎用了特殊技法，在光线下隐约流转着一丝极淡的金芒，龙身下方的铭文也完整显现——“承天授命，如朕亲临。调兵符契，违者必诛。”

“调兵符契……”五公主喃喃念出，脸色惨白如纸，“这……这是父皇当年……赐给太子哥哥的……东宫调兵信物？怎么会……断成两半？那一半……怎么会在母妃那里？”

林晚心中骇浪滔天。东宫调兵信物！老内监没说错！这玉珏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被人为掰断，一半留在火灾现场构陷太子，一半被柳芸儿带出……这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太子的致命构陷！而拥有另一半的姜美人……

“殿下，”林晚声音干涩，指着玉珏上那些焦黑痕迹，以及龙身上几处细微的、非自然断裂的划痕，“您看这些痕迹。这玉珏，是在火场中被强行掰断的。有人纵火，盗走或毁掉了一半，留下另一半，制造太子丢失或损毁调兵信物的假象，再结合其他布置，便可构陷太子有不臣之心！而柳芸儿……可能就是在那场大火中，趁乱带出了这另一半，并因此被灭口追杀。姜娘娘她……恐怕是无意中知晓了这玉珏的来历和它所代表的阴谋，才招致……”

“杀身之祸”四个字，林晚没有说出口，但五公主已然明白。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痛哭出声。母妃多年的战战兢兢，夜半的惊梦，临去前的不安与嘱托……原来都是为了守护这个足以掀翻宫廷、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是谁……”五公主抬起泪眼，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恐惧，“是谁要害太子哥哥？是谁害了我母妃？”

林晚沉默片刻，低声道：“老内监临死前，说出了‘贵妃’二字。”

五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连眼泪都停滞了。贵妃！如今后宫最尊贵、圣眷最浓、育有皇长子的贵妃！竟然是她？！十五年前，她还不是贵妃，只是良娣……难道从那时起，她就开始了这场针对太子的漫长阴谋？

就在这时，守在门边的徐嬷嬷忽然脸色一变，急促地低声道：“殿下，林姑娘，不好了！苑门外来了贵妃宫里的孙嬷嬷，说是奉贵妃之命，来探望公主病情，送些滋补药材！已经到前庭了！”

这么快！贵妃的眼线果然察觉了静怡苑的异动！

五公主瞬间慌了神，看向林晚手中的完整玉珏，眼中满是惊慌：“怎么办？这玉珏……”

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贵妃派人来，名为探望，实为查探！玉珏绝不能让她看到！藏在哪里？静怡苑未必安全，贵妃若起疑，很可能强行搜查！

“殿下，信我一次！”林晚当机立断，将合二为一的蟠龙珏迅速塞回自己怀中，紧紧贴藏，“东西我带走。您稳住孙嬷嬷，千万不能让她看出异常。就像平日一样，恹恹的，不想见人，打发了她便是。”

“可你……”五公主担忧地看着她。

“我有办法出去。”林晚握了握她的手，“殿下，保重自己。真相已现，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在这之前，您一定要好好的。”

徐嬷嬷也急道：“公主，没时间了！孙嬷嬷快到廊下了！”

五公主深吸一口气，用力擦去眼泪，努力平复呼吸，对林晚重重点头，眼中是全然信任的决绝：“林姐姐，小心！”

林晚不再犹豫，在徐嬷嬷的示意下，闪身躲入内室屏风后的一道暗门——这是静怡苑早年修建时留下的、通往后面一处堆放杂物的耳房的隐秘通道，连贵妃都未必知晓。

她刚隐入黑暗，合上暗门，便听得外间传来孙嬷嬷那带着笑意、却不掩精明的嗓音：“老奴给公主请安了。贵妃娘娘惦记着公主玉体，特命老奴送来上好的血燕和灵芝……”

五公主虚弱而冷淡的回应隐约传来。

林晚背靠冰冷的墙壁，在绝对的黑暗中，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感受着怀中那枚蟠龙珏沉甸甸的分量和其中蕴含的、足以让整个王朝震颤的秘密。

合璧已成，惊魂未定。

更凶险的波涛，已在门外汹涌。

而她，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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