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棋手默然,前路自辟
“妄想。”
二字余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扩散,终至平复。大雷音寺内,那凝固般的死寂,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沉淀为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说的静默。
孙悟空的“自在宣言”,已不再是简单的抗命不遵,亦非妖魔作乱。它是对“受封成佛、位列仙班、融入秩序”这条三界公认“正途”与“终局”的彻底否定。是对那无形中规划众生轨迹、以“因果”、“定数”、“气运”为经纬的庞大“棋局”本身的终极背弃。
他没有打破灵山一砖一瓦,没有伤害任何一位神佛,甚至没有指责谁对谁错。他只是用行动和语言宣告:我不玩了。我的存在,无需你们定义,我的道路,不由你们安排。
这种反抗,超越了神通的比拼,超越了教义的辩驳,直指“个体存在”与“既定秩序”关系的最本质层面。它不破坏现有世界的物质结构,却动摇了维系这个世界运行的无形根基之一——“一切皆在安排中,一切终有归属处”的信念。
诸佛菩萨,面面相觑,竟一时无言。愤怒吗?自然有。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困惑、惊疑、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茫然。
强行镇压?方才秩序劫火都未能将其炼化,如来一掌亦无功而返。此猴(或许已不能称猴)已然斩断与三界大部分因果,其存在本质似乎发生了某种超乎理解的蜕变,寻常的“镇压”、“封印”手段,对他还有效吗?若强行出手,会引发何等不可测的变数?是否会撕裂本就因他斩断因果而微微震荡的天地法则?
默许其存在?则意味着从今往后,三界之中,将正式多了一个不受“果位”束缚、不归“定数”管辖、自行其是、只尊“自在”的“异数”。这无疑是对现有秩序权威的巨大挑战,开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先例。若有其他生灵效仿,又当如何?
“天道意志”那浩瀚无情的威压,依旧笼罩着灵山,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带着明确的“抹除”意图,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静默观察”状态,如同最高明的棋手,面对棋盘上突然自行站起、声明不再受规则约束的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计算与评估。是立刻将这“违规棋子”清除出局(代价未知),还是暂时容忍,观察其后续动向,重新调整棋路?
良久。
端坐九品莲台中央的如来佛祖,缓缓睁开了那双仿佛蕴含无尽智慧与慈悲的眼眸。他脸上的神情,是诸佛从未见过的复杂。那并非单纯的威严或怒意,而是一种混合了深沉叹息、慎重审视、乃至一丝极淡的、对“未知”与“变数”本身的了然。
他的目光,落在殿中那布衣身影之上,声音不再恢弘浩大,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缓与……近乎对话的语调:
“孙悟空。”
他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你既已斩断因果,自成一体,超然物外,灵山……便留你不住。”
这句话,等于是正式承认了孙悟空“跳出棋局”的既成事实。没有定罪,没有挽留,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结果。灵山的规则与秩序,已无法定义和约束这个“自成一体”的存在。
但如来的话并未说完,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看穿孙悟空那澄澈眼眸背后的无尽前路:
“然,三界广大,浩渺无垠。你今欲求‘自在’,此心此志,已显无疑。然则……”
他微微一顿,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前路……何方?”
没有道路的“自在”,是否是虚无的流浪?没有目标的“前行”,是否会迷失于无尽的时空?这是秩序的维护者,对“无序”可能性的本能诘问,也隐隐带着一丝超越立场的、对“存在”本身的探询。
此言一出,诸佛目光再次聚焦于孙悟空身上。金蝉子(唐僧)眼中含泪,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猪八戒缩了缩脖子,小眼睛里满是好奇。沙僧抬起了头。
面对如来这近乎终极的询问,孙悟空,笑了。
那笑容,不再有五行山下被镇压五百年的阴郁,不再有大闹天宫时的恣意张扬,不再有西行路上时时审慎的冷峻,甚至没有方才斩断因果时的决绝悲壮。
那是一种纯粹、轻松、仿佛卸下了万古重担、洗尽了所有尘埃的笑容。如稚子初见天地,如旅人望见归途,简单,明亮,自在。
“前路何方?”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明日去哪座山游玩。
“走到何处,便是何处。”
他抬起手,随意地指了指殿外那无垠的苍穹,广袤的大地,目光中充满了新鲜与期待,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世界。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见妖……便见妖。”
“见佛……便见佛。”
“见我想见之人,做我想做之事。”
“不必谁安排,不必为什么‘正果’。”
“只是行走,只是遇见,只是……如是。”
没有宏图大志,没有恩怨情仇,没有既定的目标与必须遵守的路线。有的,只是最本真的“意愿”与最直接的“行动”。他的“道”,不在任何经典中,不在任何果位里,只在每一步脚下,每一次心念。
这答案,简单到近乎“无答”,却让如来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诸佛神色各异,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不解,有的隐隐不屑。
孙悟空不再多言。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已成旃檀功德佛的金蝉子。那眼神中,再无师徒间的训诫与忤逆,也无复杂的恩怨纠葛,只有一丝看透世事、了然因果后的平静,与淡淡的、属于同行过一段路的告别。
“师父,” 他轻轻唤了一声,用回了最初的称呼,却已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味,“保重。”
金蝉子身躯微颤,眼中热泪终于滚落,他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哽咽的佛号:“阿……阿弥陀佛……”
孙悟空又看向猪八戒,嘴角微扬:“八戒,” 猪八戒一个激灵,连忙挤出笑容,“猴哥……” “以后贪吃,记得擦嘴。” 孙悟空调侃了一句,语气随意。猪八戒一愣,讪笑着挠头。
目光转向沙僧,沙僧深深低下头,双手合十。孙悟空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已恢复龙身、目光复杂的小白龙,孙悟空也点了点头。
“后会有期。”
四字说罢,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
没有施展筋斗云,没有化虹光,只是如同最普通的行人,迈开脚步,朝着大雷音寺那敞开的大门,一步踏出。
这一步,看似寻常,落在诸佛眼中,却仿佛踏在了某种无形的界限之上。他的身影,随着这一步迈出,骤然变得虚幻、透明,仿佛与周围的空间产生了奇异的疏离。
下一步,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灵山脚下,那苍茫的、未被佛光完全浸染的原始大地之上。布衣在山风中微微拂动。
再一步,他的身影便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倏然淡化、消散在缭绕的云雾与起伏的山峦之间,再无踪迹可寻。没有留下任何气息,没有扰动任何法则,走得干净、彻底、毫无烟火气。
仿佛他从未属于过这里,也从未被这里真正束缚过。
大雷音寺内,依旧是一片沉寂。
诸佛默然。那弥漫的“天道意志”威压,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退去,最终隐没于无尽虚空深处,仿佛默许了这个“异数”的存在,又或许是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来重新计算、评估、调整这“棋局”中突然出现的、无法预测的“变量”。
金蝉子(唐僧)依旧望着孙悟空消失的方向,泪水无声流淌。他已成佛,得了正果,了却了十世宏愿,可为何心中那片名为“悟空”的空洞,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晰、都要……令人怅然若失?他所坚守的“佛法”与“秩序”,为何留不住那个最想留下的徒弟?而徒弟所追寻的“自在”,又究竟是何物?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道路,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摇与渴慕。
猪八戒咂了咂嘴,小声嘟囔道:“这猴子……还是这么能惹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摸了摸自己新得的“净坛使者”封号,又望了望门外广阔天地,小眼睛里那丝羡慕,几乎要满溢出来。跟着佛祖有饭吃,安稳,可是……好像少了点啥?
沙僧缓缓抬起头,望着空空如也的殿门,那万年不变的木然脸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如同死寂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虽然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但毕竟……荡起过涟漪。他紧了紧手中的降妖宝杖,又慢慢松开。
小白龙化作的八部天龙,盘旋在殿柱之上,龙首低垂,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如来佛祖收回了目光,重新恢复了那无上庄严、智慧如海的法相。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仿佛多了一抹更加幽深难测的色泽。
他缓缓开口,声音再次恢弘,传遍灵山:
“旃檀功德佛,尔既归位,当镇道场。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八部天龙,各归其职。法会已毕,诸事皆了。”
“散去吧。”
诸佛菩萨、金刚罗汉,闻法旨,各自起身,恭敬行礼,继而化作道道流光,回归各自道场、岗位。大雷音寺渐渐空旷,只余袅袅梵音与不散的佛光。
一场浩大的西行,一场瞩目的正果加封,最终,却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悄然落幕。
棋盘依旧,棋子仍在,棋手默然。
唯有一颗棋子,自斩牵连,跳出格子,消失于苍茫。
前路何方?
唯有风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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