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清晨醒来时的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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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那盏落地灯昏黄而温柔的光晕笼罩下,如同最粘稠、最静谧的墨,一点点被窗外逐渐泛起的、灰蓝色的稀薄天光稀释、驱赶。书房里那片与世隔绝的、被病痛和无声守护所定义的时空,也在这无可阻挡的天光面前,逐渐显露出其短暂、脆弱、且必将终结的本质。
罗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在漫长而紧张的守夜中,终于突破了他强行支撑的极限。他只记得,自己背靠着沙发侧面,坐在柔软但冰冷的地毯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韩晓那沉静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侧脸上,耳朵也始终竖着,捕捉着她哪怕最细微的呼吸变化和可能再次出现的、不安的梦呓。时间,在寂静和紧绷的神经中,被拉长得近乎凝滞,又仿佛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疲惫悄然切断、吞噬。
他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惊醒的。
那声音很轻,很细微,但在过分寂静的、只有两人呼吸声的黎明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罗梓几乎是瞬间就惊醒了,睡意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只有骤然绷紧的神经和心脏狂乱的擂动。他猛地睁开眼,因为睡姿不当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脖颈和肩膀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半边身体也因为血脉不通而微微发麻。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不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瞬间集中到了声音的来源——沙发上。
天色尚未大亮,窗外的光线是那种介于黑夜与黎明之间的、清冷的灰蓝色,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而朦胧的光带。沙发边那盏落地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或许是设定的自动关闭,也或许是韩晓半夜醒来关掉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勉强勾勒出书房里家具的轮廓,一切都在半明半暗的朦胧之中,显得格外静谧,也格外……不真实。
沙发上,韩晓动了。
她似乎正在从深沉的睡眠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苏醒。那轻微的窸窣声,正是她盖着的羊绒毯,随着她无意识地、想要调整姿势的动作,与身上丝质的家居服摩擦所发出的。
罗梓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只是死死地盯着沙发上那个朦胧的身影,看着她缓慢的、带着初醒滞涩的动作。
韩晓先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被毯子覆盖的手臂,然后,是肩膀。她的头,在柔软的靠枕上,无意识地、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摆脱睡眠带来的沉重感,也似乎是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不适。散落在枕畔的深栗色长发,因为这个动作,有几缕滑落,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然后,她的睫毛,开始颤动。那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在朦胧的晨光中,如同两把脆弱而精致的黑色小扇子,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颤动着,仿佛在努力掀开那层名为“沉睡”的厚重帷幕。
罗梓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却也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看着她那因为刚刚苏醒、而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的、干涩的嘴唇……昨夜的一切,像一场过于清晰的、带着体温和药味的梦,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她滚烫的额头,虚弱的呼吸,依赖的蜷缩,梦魇中的惊惶呓语,默许的喂食,以及他笨拙而小心的擦拭和守候……
而现在,梦要醒了。那个疲惫、脆弱、甚至允许他靠近和照顾的韩晓,即将随着晨光的到来和意识的彻底清醒,而消失不见。重新出现的,将会是那个冷静、理智、疏离、掌控一切的韩晓董事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惶恐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罗梓。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或者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沉睡,以逃避那即将到来的、清醒而冰冷的目光对视,和那必然随之而来的、重新划定的、不容逾越的界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沙发上,韩晓的睫毛,在几次缓慢的颤动之后,终于,缓缓地、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掀开了。
那双眼睛,在最初睁开的几秒钟里,依旧是迷蒙的,涣散的,带着深眠方醒的、尚未完全聚焦的茫然。它们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还没有从那个深沉、或许并不平静的睡眠中,完全找回“自我”的意识。
罗梓的心,因为这对迷蒙的、毫无防备的眸子,而再次揪紧。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一点点极其微小的、或许是梦中泪意残留的、湿润的痕迹,在朦胧的晨光中,闪烁着极其微弱、却刺痛人心的光。
这一刻的韩晓,看起来如此遥远,又如此……触手可及。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纯粹的、属于“人”的、刚从睡眠中醒来的、最原始也最脆弱的模样。
然后,那涣散的、茫然的目光,开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它们先是漫无目的地在书房天花板上游移,仿佛在辨认那些熟悉的天花板线条和灯饰的轮廓。接着,那目光,落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外,那片灰蓝色的、逐渐明亮的天空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确认着时间和天光。
最后,那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带着一种初醒的、几乎是无意识的惯性,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窗外,移向室内,移向沙发边,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依旧僵硬地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侧面、因为紧张和长时间保持姿势而浑身酸痛麻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的罗梓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瞬间压缩成一个令人无法呼吸的、凝滞的点。
晨光熹微,光线朦胧。书房里的一切,都在半明半暗的柔和光晕中,失去了平日的清晰棱角,显得模糊而静谧。空气中,昨夜残留的雪松香、药味,以及那碗白粥清淡的米香,似乎也尚未完全散去,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带着病后余韵和守夜温度的气息。
韩晓的目光,在最初接触到罗梓身影的那一刻,依旧是迷蒙的,甚至带着一丝刚刚醒来、尚未完全理解现状的、纯然的困惑。她似乎花了那么一两秒钟,才辨认出眼前这个坐在她沙发边地毯上、距离她如此之近、几乎触手可及的男人,是谁。
然后,罗梓清晰地看到,她那双迷蒙的、带着水汽的眼眸深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了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涟漪。
那涟漪的最初一层,是意外。一种纯粹的、未经任何掩饰和思考的意外。仿佛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离我这么近?
紧接着,意外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沉底,更深处的东西开始浮现。是回忆。昨夜支离破碎的片段——滚烫的额头,苦涩的药片,温热的毛巾,梦魇的恐惧,默许的靠近,还有那碗清淡的、带着笨拙心意的白粥——如同被按下了倒带键的电影画面,在她那双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闪回、拼凑。她的瞳孔,因为这些快速闪回的、带着体温和依赖的记忆,而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随即,是某种类似于“恍然”的情绪。那迷蒙的困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对自身处境和眼前状况的迅速认知和评估。她明白了。她病了,他守了她一夜,就在这沙发边的地毯上,以这样一种近乎卑微和守护的姿态。
而在这“恍然”之后,在那双迅速恢复清明、甚至比平日更加清澈锐利的眼眸最深处,罗梓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类似于“震动”或“无措”的情绪。那是一种,在彻底清醒的理智,与昨夜那场充满了脆弱、依赖和默许的意外相对撞时,产生的、本能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动摇和……一丝近乎狼狈的、被窥见了最不堪一面的羞恼?
但那丝情绪,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雪花,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甚至短到让罗梓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下的幻觉。随即,那双眼睛里的所有迷蒙、意外、回忆、恍然、震动……所有属于“人”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情绪,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心悸的速度,迅速褪去、冷却、凝固、重塑。
如同冬日清晨湖面的薄冰,在阳光照射下迅速凝结、加厚,最终封冻一切涟漪和水波。也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在短暂的启动延迟后,迅速恢复到预设的、冰冷而精准的程序状态。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一种近乎漠然的、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和距离感的平静。那目光,在罗梓脸上停留,没有厌恶,没有愤怒,没有感激,甚至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的、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或审视一个陌生人的、彻底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表达,都更加让罗梓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
她醒了。彻底地醒了。从身体到灵魂,从昨夜那场意外的、短暂的脆弱和依赖中,彻底地、无情地、抽离了出来。重新戴上了那副名为“韩晓”的、冰冷、坚硬、无懈可击的面具。
罗梓的心,在那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一路沉坠,沉入无底冰渊。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甚至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无法移开目光,无法开口说话,无法做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只能那样僵硬地、近乎卑微地,仰着头,承受着她目光的审视,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早已知道自己罪无可赦的囚徒。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越来越亮,逐渐驱散了书房里的朦胧。那道金色的、锐利的光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清晰地切割着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清晰地勾勒出沙发上韩晓那张恢复了平静、却依旧带着病后苍白和疲惫的容颜,以及地毯上罗梓那写满了惶恐、不安、疲惫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期待的、僵硬的脸。
四目相对。在这清冷的、崭新的、充满了现实规则的清晨。
一个高踞在柔软的沙发之上,虽然病容未褪,却已重新披上了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铠甲,目光平静而疏离,掌控着绝对的主动和审视权。
一个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之上,衣衫皱褶,脸色憔悴,眼中写满了彻夜未眠的疲惫、被“抓现行”的惶恐、以及那点卑微的、渴望得到一丝回应的、冰凉的期待。
界限,如此清晰。距离,如此遥远。
昨夜那场充满了混乱、脆弱、默许和无声守护的意外,那碗带着体温的白粥,那些笨拙的触碰和小心翼翼的擦拭,那些在寂静深夜里悄然滋生、又被他强行压抑的、复杂难言的情愫……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清晨清晰而冰冷的目光对视中,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无声地、彻底地,破灭了。
只剩下现实的、冰冷的、不容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韩晓的嘴唇,在晨光中,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恢复了全部清明和冷静的眼眸,平静地、深深地,看了罗梓最后一眼。
那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重新划定着什么。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却又不容置疑的优雅和力度,移开了目光。那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而是转向了窗外那片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冰冷的、属于白昼的天空。
仿佛,沙发上这个蜷缩守候了一夜的男人,这个刚刚与她有过一场短暂而越界的“亲密接触”的男人,这个眼中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男人,从未存在过。又或者,存在过,但此刻,已经不再重要,不再需要被纳入她清醒后的、井井有条的、现实的世界考量之中。
她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如同拂去衣袖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罗梓,就那样僵在原地,在她移开目光的刹那,感觉心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期待的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旷的、回荡着无声风啸的黑暗。
清晨醒来时的四目相对,始于迷蒙,经历震动,终结于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平静。
天,彻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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