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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311【绝处逢生】


第312章  311【绝处逢生】

    文华殿内,死寂如渊。

    宁珩之先以一番直指要害、重若千钧的质问,令所有鼓噪者鸦雀无声,紧接著又将责任揽于己身,这看似谦卑的举动将站在他身旁的内阁次辅衬托得高下立判。

    欧阳晦深知自己已立于悬崖之畔,纵使他从始至终未曾表态,但罗珣等三人皆为其门生,在天子眼中这便代表了他的立场。

    此刻他已能确认,那些鼓噪生事的官员中必有宁党布下的暗手,尤以那个推波助澜扩大事态的户科给事中陈焕为甚,然而天子只会认为是他欧阳晦未能体恤圣心,对门生和党羽约束不力,甚至会怀疑今日部分官员逼宫之举乃是他谋划所为。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欧阳晦的心脏,他明白自己因急于打击宁党而落入宁珩之的请君入瓮之计,此刻毫无疑问是他宦海沉浮数十年间最危急的关头。

    就在这令人室息的沉寂即将吞噬整个大殿之际,欧阳晦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气力,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著御座前的金砖,颤颤巍巍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

    「陛下!」

    一声苍老而带著明显颤音的呼喊响起,所有人包括天子的目光瞬间聚焦于这位须发皆白的次辅身上。

    只见欧阳晦仿佛不堪重负般双膝跪地,继而以头触地,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大礼,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著,他伸出枯槁颤抖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摘下头上那顶象征一品大员身份的乌纱帽,小心翼翼又无比恭敬地置于身侧冰冷的地砖上。

    但见他花白的头颅低垂,背脊弯曲,整个人伏在地上,宛如风中残烛。

    「老臣昏聩啊!」

    欧阳晦的声音嘶哑沉痛,每一个字都似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哽咽道:「老臣愧对陛下信重————老臣该死————」

    这突如其来的摘冠请罪,如同将一盆热水泼入滚沸油锅!

    群臣不约而同地朝欧阳晦望去,脸上惊容难掩。

    宁珩之深邃的眼眸骤然一凝,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伏地的欧阳晦。

    御座之上,天子紧抿的嘴角微动了一下,凝聚的寒意似乎出现一丝松动。

    欧阳晦的姿态如此卑微,那佝偻的身躯、触地有声的叩首、摘冠请罪的举动————这一切精准地刺中帝王心中对老臣那点微妙的恻隐之心。

    毕竟欧阳晦追随先帝与他多年,这些年在内阁与宁珩之抗衡实属不易,纵无大功亦有其苦劳。

    望著年迈次辅满头花白的头发,天子缓缓道:「次辅,何至于此?」

    欧阳晦依旧保持著跪伏的姿态,只是微微抬头,浑浊的老眼中泪光闪动,悲怆道:「老臣愧对陛下隆恩,愧对先帝托付!老臣未能约束百官,致令罗珣、张昶等人不察实务、罔顾大局、妄言激论,将关乎国脉的漕运大事引向空谈改制、

    危言耸听之歧途,此皆老臣教导无方之过!老臣罪无可赦,恳请陛下罢黜老臣!」

    天子轻轻叹息一声。

    欧阳晦终究是三朝老臣,这副风烛残年、哀毁骨立的模样,确实令他心生不忍,语气不由放缓道:「你年事已高,起来吧。朕尚未昏聩到不辨忠奸。」

    闻听此言,宁珩之波澜不惊地低下头,心中亦无太多失望。

    他早知天子不会轻易将欧阳晦逐出内阁,而欧阳晦这番不顾体面的唱念做打,确能勾起天子旧情,只是光凭这些尚不足以彻底扭转他在天子心中的印象。

    「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欧阳晦缓慢起身,继而道:「陛下,老臣今日斗胆,以残躯余年泣血陈情,献上一点愚见,唯盼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稍尽绵力,方能稍减心中愧疚于万—!」

    天子颔首道:「你说便是。」

    「陛下,老臣以为肃清妖教、整饬漕纲迫在眉睫,然不可因噎废食,更不可轻言改制动摇运河根本。」欧阳晦恳切陈词,「依老臣拙见,或有三策可行:其一为雷霆肃奸以做效尤;其二为恤吏安工固本培元;其三便是加强监管整肃吏治!」

    天子不著痕迹地瞥了沈望一眼,转念又觉以沈望的智慧城府,当不至于暗中勾连继而替欧阳晦出此谋划。

    或许是他这几年对欧阳晦存有偏见,毕竟其在入阁前亦曾被朝野誉为能臣,腹中当不至空空如也。

    一念及此,天子略显期待道:「次辅不妨细言之。」

    在满殿目光的聚焦下,欧阳晦镇定心神,有条不紊地陈述其三策。

    所谓「雷霆肃奸以做效尤」,指朝廷三法司会同江苏各级官府,对勾结妖教、祸乱漕纲之徒严加审查,凡违法者,无论官职高低绝不姑息,但须有重臣亲临坐镇,以防下吏恣意株连,引发地方动荡百姓不安。

    而为保漕运大局平稳过渡,漕运总督蒋济舟可暂不治罪,待案情彻底查明后再行议处。

    「恤吏安工固本培元」则是由户部与漕衙清查核实各层级官吏及漕工之实际应得钱粮,从漕运浮费中划出定额,用于补贴底层胥吏及漕工生计,同时设立「养漕银」奖励奉公守法之官员,以此稳固漕运根基。

    最后「加强监管整肃吏治」,顾名思义,主要是增派巡漕御史、严核漕衙帐目,建立常态化的督察稽核流程。

    欧阳晦一气说完,毕恭毕敬地等候天子决断。  

    班列中的段璞与韩公宣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轻松。

    欧阳晦这老狐狸被逼至墙角,仓促间抛出的不过是元辅早前在阁议中便定下调子的老生常谈,看似稳妥实则毫无新意。说到底不过是他为求自保,从元辅的棋篓里捡了几颗棋子勉强布阵罢了。

    两人望向侧前方的宁珩之,见首辅大人依旧气定神闲,心中更定。

    亦有人对欧阳晦的建言表示认同,如都察院左都御史蔡璋与翰林学士林邈。

    此二人既不属宁党与次辅一派,亦与清流关系疏淡,实为天子心腹股肱,自也明白天子求稳之心。

    在这两位重臣看来,欧阳晦所言三策虽无石破天惊之效,却胜在稳妥务实,较之方才那群狂呼改制的愣头青,显然要强出太多,堪称老成谋国之言。

    然而殿内大部分朝臣却不这样想,尤其是那些年轻科道言官,此刻心中对欧阳晦颇感失望。

    他们亲见次辅方才摘冠请罪的悲壮,原以为能听到一番振聋发聩的革新之论,未料竟是这等拾人牙慧的方略?此三策与宁党主张又有何本质区别?

    这位年迈的次辅显是被吓破了胆,一心只想讨好天子。

    在这般暗流涌动之中,天子神色已归于平静,淡淡道:「次辅所陈思虑周全,肃奸、恤吏、整饬吏治皆为当前要务。至于漕运总督蒋济舟————便依卿言,待案情彻底查明再议。」

    欧阳晦感佩道:「陛下圣明!」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欧阳晦虽未能彻底扭转局势,但好歹在天子处博得些许同情分,至少可保他继续在内阁立足。

    于宁珩之而言,这个小插曲无伤大雅,纵然欧阳晦提前说出他准备的方案,他也不会再于天子面前对欧阳晦穷追猛打。

    过犹不及之理,堂堂首辅自然深谙此道。

    就在宁之准备接过话头,顺理成章提议段璞或韩公宣南下主导后续事宜之际,欧阳晦却再次向前一步。

    这一次他的腰背似挺直了些许,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高声道:「陛下,漕运积弊之深,妖教渗透之广,江南震动之剧,非朝廷重臣亲临坐镇,不足以震慑宵小、厘清乱局、安定人心!老臣蒙先帝及陛下两代君恩,位列内阁次辅,值此危难之际,岂敢惜此残躯,苟安于庙堂之上?」

    宁珩之微微色变,天子的眼神亦多了几分深意。

    而沈望在听到欧阳晦所言之后,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心中也终于松了口气。

    虽说他和欧阳晦的立场存在根本性的分歧,两人基本没有可能同舟共济,但是他不希望欧阳晦过早被宁之排挤出权力核心,原本他打算及时出手,如今看来那个老狐狸也有断臂求生的勇气。

    当此时,欧阳晦仰头恳切地望著天子,决然道:「老臣欧阳晦愿以戴罪之身,亲赴江南坐镇淮安,督办妖教案彻查,整饬漕运纲纪,落实恤吏安工之策,必为陛下肃清漕、涤荡妖氛!若不能使运河畅通江南靖晏,老臣愿死于任上,以谢陛下!」

    轰—!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迅速泛起一片骚动!

    群臣的目光再次齐刷刷聚焦于欧阳晦身上,脸上震惊之色更甚先前。

    对于这位年过六旬、位极人臣的内阁次辅而言,亲赴江南主持彻查如此复杂棘手的漕运大案,这不啻于自讨苦吃,甚或形同自我流放贬谪!

    如果说欧阳晦方才所提三策只是平平无奇的求全之计,那么此刻这破釜沉舟的请命,足以颠覆天子心中对其的固有印象!

    如此方为三朝老臣之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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