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大年初六易城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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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大年初六易城督
上邽城,杨灿此前只踏足过一次。
时间倒也不远,就年前的事儿。
当时他为了给索缠枝「挑选」产婆与扶产女,曾在此城逗留两日。
而他这一次再来,身份已然天差地别,他将成为这座陇上大城的新主人。
尚未及城根,便见城头有大旗猎猎翻卷,玄色的旗面在朔风中绷得笔直。
城蝶之后,士卒如铸铁桩般肃立,青灰色的军服在天光下透著冷肃的氛围。
就连那些士兵持枪的姿势都齐整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
这模样,与他记忆里的上邽城判若两地。
他上次来时,守城的兵卒可不是这般模样,只在城门口松垮垮地站著两个戍卒,城头上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的是,城门楼里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城主那面「李」字大旗更是懒得升起。
那根光秃秃的旗杆就戳在那儿,倒成了乌鸦歇脚的好去处,黑黢默的鸟粪在木杆上冻成了硬壳。
可今日不同了,城头上士卒密布,青灰色的军服浆洗得笔挺。
就连那面几乎沉寂了整个冬日的「李」字旗,如今也赫然在杆头舒展著。
大年初六,这面「李」字旗,将被「杨」字旗替下。
这是它最后一次在这里张扬它的威势了。
城门下早已列开了仪仗,最前头一人骑著匹雪蹄乌雅,猩红色的斗篷在风里荡出一片起伏不定的红。
马上的骑士发须皆白,却丝毫不显老态。
这老者明明已经年过花甲,脊背却挺得比城头的旗杆还要直。
他端坐在马上,似乎陇上的风雪都吹不弯他那把老骨头。
此人便是李凌霄,他做了上邦城二十三年的城督,在这地界上,是实打实的一个土皇帝。
望见杨灿那支老弱妇孺与精兵强将混编的队伍缓缓行来,李凌霄忽然朗笑了一声。
白汽从他口中呵出,模糊了他的眉眼,唯有颌下一部银须被风掀起,根根分明,透著股子老当益壮的张扬。
「杨贤侄啊!老夫可把你给盼来啦!」
李凌霄大笑,双腿轻轻一磕马腹,坐骑便踏著碎雪迎了上去。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穿透了寒风,城上城下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夫今年六十有五,镇守上邽二十三载,头发都熬白了,如今总算等到了一位后辈贤达!
贤侄你年轻有为,便是在此城坐镇五十年,也是绰绰有余了,哈哈哈哈!」
杨灿没在马上久坐,见状立刻翻身下地,锦靴踩在残雪上发出轻响。
他拱手作揖,脸上堆著恰到好处的谦和笑容:「李城主言重了。
杨某初来乍到,往后全要仰仗城主留下的根基。
杨某可不敢奢求能坐镇上邽五十载。
只要在任上,能及得李城主三五分政绩,便已心满意足了。」
杨灿的话说得非常诚恳,可他心里却在大翻白眼。
什么五十年?谁啊就五十年啊,你礼貌吗?
我今年才多大,我就不能继续进步了?
难不成我这一辈子就困死在这上邽城里了?
李凌霄见他对自己礼数甚是周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也扳鞍下马,杨灿见状,连忙抢上两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杨灿只觉这老者小臂的肌肉坚硬如铁,不由得暗暗挑了挑眉。
能做一城之主的,果然俱非庸才。
不管于阀主对他如何不满意,此人,终究还是有他的本事的。
等李凌霄站稳,便笑吟吟地拉著杨灿往迎接队伍处走。
「杨贤侄,哈哈,如今该叫你杨城督了!
知道你今日来,上邽的官绅耆老们都来相迎了。
来来来,大家伙儿都来认认咱们的新城主。」
城门下的欢迎队伍一共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官,一部分是民。
官的队伍里又分为三个群体:
穿青袍的多是管民政的官员,披半身甲的多是军中主官,还有几位身著葛黄袍服的,则是城主府的辅政幕僚了。
此地受于氏门阀节制,没有什么森严的王朝规制,所以官员体系倒也简单明了。
民的部分就十分热闹了,既有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大族、腰缠万贯的豪绅富贾,也有好些年过六七旬的老者。
这些土埋脖子的小老头儿,一个个拄著拐杖,虽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可身子骨儿不争气呀。
他们可没有李凌霄那么硬朗,不少人站在寒风里都是摇摇晃晃的,嘴唇冻得发紫,连咳嗽都带著一股子气息奄奄的味道。
杨灿瞧著都替他们捏一把冷汗,生怕其中哪位老人家不争气,一个哆嗦就死在这儿。
他新官上任,如果直接克死了几个老头,这传出去还能有好?
杨灿原本确实准备了一篇讲话稿,倒也不算长,内容不多也就那么一两点。
不过眼见这般阵仗,杨灿立刻改了主意。
他既没让士绅代表们上前发言,自己也没说什么长篇大论,袖住了演讲稿,只上前简单致谢了两句。
那措辞朴实得,就像是老农民招呼客人「吃好、喝好」,没两句话便匆匆结束了欢迎仪式。
马车里暖融融的,青梅脚下的炭盆烧得正旺。
她怀里揣著铜制暖炉,双手抱著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杨姑娘,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粉嘟嘟的鼻头。
「小家伙,你看你爹多疼你呀,为了怕冻著你,连走马上任的重大仪式都精简成这般模样了呢。」
欢迎的人群对这位年轻的新城主,都揣著各自的心思。
不少人都寻摸,新官上任总得说些场面话,尤其是杨灿如此年轻,身担如此要职,长篇大论是免不了的。
谁料杨灿只对著寒风里肃立的众人拱了拱手,简简单单说了几句:「劳烦诸位乡亲父老大冷天儿的出城相迎,杨某心领了,多谢。」
随后,欢迎仪式就结束了。
他这利落劲儿,倒是让在场的人都愣了愣,随即对这位新任城主便多了几分琢磨。
只是身份立场不同,眼里的光景照到心里,感觉也各自不同。
几位穿青袍的官吏悄悄交换个眼神,嘴角撇出几分不屑。
这般潦草的到任仪式,这位新城主实在没什么章法气度。
士绅名流们却松了口气,原本冻得发僵的身子顿时活络起来,笑著拱手,欢天喜地。
杨灿的队伍里面,一顶轿帘儿掀开,钜子哥探出头来,欣喜的目光落在了杨灿的身上。
「果然不愧我秦地墨者风范啊!
他与我探讨学问时便滔滔不绝,如此场合便字句如金,实干兴邦、实干兴邦啊!」
在杨灿的主动劝说下,那些耆老们的儿孙率先抢上来,扶住自家老大人,跌跌撞撞地走了。
接著,士绅名流也是一哄而散,其中倒也有几人特意留步,上前向杨灿打了声招呼。
这其中就有陈家的嫡子陈胤杰,还有昆仑汇栈那个算盘打得极精的皮掌柜。
杨灿也没露出和他们很熟稔的样子,只是微笑颔首,目光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城主的交接仪式设在城督府的正堂。
红绸绕柱,新刷的堂壁都泛著浅白的光泽,案上的铜炉更是擦得程亮。
上邽城的行政官、军事主官、辅政幕僚,连著下辖各乡的里正们都赶了来。
只是这大堂再宽,也只能容得下各职司的正印官在堂内观礼。
其余人等只能挤在院子里,迎著穿堂风搓手跺脚。
李凌霄捧著一方鎏金印绶,步子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在青砖线上。
他站到杨灿面前,双手前伸将印绶举过眉梢,朗声道:「杨城督,此印今日正式交付于你,上邦城内外数万生民,从此便托付给你了。」
杨灿躬身,双手稳稳接住印绶,指腹触到鎏金的纹路,沉实的分量顺著掌心传到了心头。
他转身走到正位之后,先向堂下众人亮了亮印面,才将印鉴放进锦匣,「咔嗒」一声扣合严实。
「老城主,请坐。」
杨灿侧身抬手,引李凌霄到堂侧预备好的椅上落座,自己这才缓缓坐上主位。
待他脊背坐直,堂内堂外的官员便齐齐躬身,长揖及地:「吾等拜见杨城督!」
声浪朗朗,撞在做了回音设计的堂壁上,嗡嗡回响。
还好这年月的仪式不似后世一般繁琐,仪式虽庄重却简单,几句见礼便算成了。
仪式一毕,李凌霄便走到杨灿身边,望著他的眼神满怀感慨:「杨城主啊,身为一城之主,掌数万人生计,听著风光,内里却全是辛苦。
就说这正旦佳节吧,老夫在此守了二十三年,便二十三年不曾与家人共度除夕。」
李凌霄拍了拍杨灿的肩膀,微笑道:「百姓节乐愈甚,守土之官愈忙。
今日交卸了重任,老夫总算可以和家人好好团聚喽。」
杨灿微笑著抬手,轻轻掸了掸被他拍过的肩头,诚恳地道:「老城主著实辛苦了。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三年?可叹老城主你都六十五了!
老城主这就快些回去与家人团聚吧,不然杨某倒是心里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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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在堂下众功曹、主簿和军头们耳中,不由得暗暗咋舌。
方才在城门口几对著那些士绅百姓,你们俩还和和气气的,这会子人都走了,你们两位城主就都不装了呗?
李城主弄来一帮冻得半僵的老头,明摆著是给新城主挖坑。
新城主这话更是扎心,你这是说老城主过一年少一年,没几年活头了呗?
你们俩不管是接风宴也好,饯行宴也罢,随便整个什么名头,是不是该请我们大家伙儿搓一顿啊?
我们一大早就赶来,在寒风里冻了那么久,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哇。
可惜他们的这份期盼注定落了空,李凌霄像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似的,面不改色地向杨灿拱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杨灿目送他出门,这才转向堂内一众还没记熟脸的佐贰官们,笑容和蔼。
「杨某选在大年初六赴任,原是想著提前到任做些安置,免得初十开印时,误了正事。
如今休沐之期未过,杨某也不好多耽搁诸位,况且我初来乍到,府中诸事也需要料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庞:「所以,诸君且先回去。
该访友的访友,该探亲的探亲,咱们初十大排衙」,届时再细论公事。」
这话正合众人之意,你都不管饭了,那就走呗。
一时间众人躬身行礼告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喧闹的正堂便空了下来。
杨灿坐在空落落的大堂上,揣著双手,这大堂里边没点火盆,冷是真的冷。
思忖片刻,杨灿向侍立在廊下的旺财招了招手。
旺财快步上前,躬身候命。
「我先去熟悉一下这城主府的格局。」
杨灿起身理了理袍服,吩咐道,「若是有人来拜访,你便把客人引到二堂奉茶,再派人去寻我,切记不可怠慢了客人。
旺财急忙答应一声,就去前堂守著了。
这城督府是典型的前衙后宅格局。
杨灿要去后宅,得从前衙穿过正堂、二堂、三堂一共三进院落,才算真正进了后宅的地界。
正月里的庭院还留著年味儿,廊下挂著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后宅里此时可不似前堂一般的冷清肃穆,青梅已经忙到飞起了。
搬家的人进进出出,箱笼家具都堆在廊下。
小青梅披著一件绣著腊梅的厚斗篷,站在台阶上指挥调度,额角都沁出了细汗。
人员的安置、家财的归置,桩桩件件都得她来拿主意。
小青梅倒也不慌,她先紧著最要紧的事情安排了。
她把杨灿的宝贝女儿和罗湄儿、赵楚生两位贵客,先行做了安置,吩咐人马上生火烘暖屋舍,胭脂和朱砂则去照顾孩子。
这三个紧要人物安置妥当了,她才著手对其他人进行安排。
杨灿漫步走进后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乱烘烘的一幕场景:
有搬箱子的仆妇、有抱被褥的小厮,还有人刚刚取了炭回来,却找不著原本要去的房间的,活像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杨灿也不恼,只管慢悠悠地走著。
这等混乱劲儿,总得需要两三天的功夫,等下人们摸清了府里的格局,认准了自己的差事范围,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杨灿闲庭信步般逛著,一边认著府里的路径,一边在心里打著算盘。
他在等,等著看有哪些人来「拜码头」。
李凌霄在这上邽城坐了二十三年的土皇帝,手底下岂能没有一帮心腹?
可俗话说得好,树大分枝,势力盘得久了,必然山头林立,各有盘算。
这就是他杨灿的机会了。
他倒要看看,这上邦城里,究竟有多少人肯放下旧主的情分,来攀他这新枝。
陈胤杰和皮掌柜早把一沓子黑材料塞到了他手里,谁干净谁龊,他心里清清楚楚。
识趣的,主动来投诚,那些无伤大雅的小辫子,他也不是不能装作没看见。
可若是不识趣,偏要抱著李凌霄的大腿不放,又恰好有黑料落在他手里的————
不好意思,未出正月就还是年。那种人,也就不用出正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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